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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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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廊上挂着纱灯,一个连着一个,由近而远,一阵风吹来,纱灯跌宕起伏,犹如颗颗明珠,洒落在碧波上。

一窗橘色的暖光,似乎在等待着迟归的脚步。冯子康的心头有一股暖流划过,仿佛是感受到召唤一般,脚步也变得越发轻盈。

“太太,三老爷回来了。”画眉笑着,一边说话,一边为冯子康将厚厚的棉制门帘挑起。

进得正厅,地龙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有清幽的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只见李竹君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部书,看得极认真。听见声音,忙放下书,起身,上前迎接。

“老爷。”

李竹君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粉蓝地五彩团花绸面长袄子,妃色撒花棉绫裙,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金累丝镶粉红碧玺莲花簪。明媚的灯影笼罩着她,笑意嫣然,娉娉婷婷。

冯子康解下裘皮大氅,递给百灵,手上还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粉紫色纸盒子:“知道你喜欢卢家铺子的玫瑰糕,回府时路过,就买了。”

百灵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李竹君贴心地斟上一盏热茶,送到他的跟前,笑着:“多谢老爷。”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冯子康喝了两大口,顿时觉得满口生津,通体舒畅。

李子君鼻尖嗅到冯子康身上一抹淡淡的酒气,便转头吩咐着:“杜鹃,让小厨房将醒酒汤送来。”

冯子康叫住:“不必了,只略喝了两杯,不妨事。都水监内一位同僚谋了个外放的机会,将前往北省青平县任县令,今日是为他践行。”

李竹君闻言,笑道:“北省气候苦寒,老爷的这位同僚只怕会辛劳些,比不得京城里的舒适自在。”

冯子康一边换上家常的深蓝色暗花棉袍,一边道:“我听从青平县回来的人说,此地位于北省与西省交界,沟壑纵横,很是荒凉。”说着,若有所思:“然,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何况为人臣子,当为国效力,为君王分忧。贪图享乐,不愿吃苦,岂是君子所为。”

“老爷说得是。”李竹君低声附和着。

冯子康举人出身,连考两榜,却未能再进一步。他精于人情世故,都水监丞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他依旧做得有声有色与同僚颇有交情。

有能力、有手腕、有大张宏图的胸襟和期望,家世也不俗,只是父子兄弟同朝为官,虽然不是同一部门任职,但家族的资源、人脉是有限的,何况朝廷也不会允许一家独大,有人必须收敛锋芒,做出退让。

大哥冯子文是长子、嫡子,将来还会是冯氏的族长,冯子康只能成为的兄长陪衬。很无奈的事实,不接受,又能如何?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难道只能一辈子窝在都水监?日日对着无穷无尽的图纸资料?哪怕如同那位同僚一般,得个县令的实职,就算不能建功立业,多干实事,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十几年的夫妻,从冯子康的眉梢眼角,李竹君便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忍他满腔郁气,李竹君便笑着道:“老爷,小厨房做了鸡汤银丝面,再配上几样小菜,端上来可好?”

冯子康默默地告诫着自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千万要忍耐,不能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而坏了父子,兄弟之间的和气。

他长出一口气,道:“晚饭时只顾着和同僚们说话,倒没吃什么,如今正好饿了,叫人端上来吧。”

雪白的银丝面浸在金黄的鸡汤里,面上疏疏落落撒着切得碎碎的葱花,配上脆嫩的酱萝卜,清爽的椒米拌木耳,诱人的浓香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冯子康顿时将烦恼抛在脑后,拿起筷子,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李竹君含着笑,唤来杜鹃:“让小厨房将今日做的奶糕、豌豆黄收拾两碟子,给朱姨娘和范姨娘送过去。”

冯子康头也不抬地接话道:“你和善,素日待她们宽厚,她们那里何曾缺过吃食。天又黑又冷的,何必特特派人去送点心?”

李竹君款款地坐到冯子康对面的绣墩上,说道:“按理说,老爷给我买的玫瑰糕,我应当分成三份,让两位姨娘也尝个新鲜。但这是老爷对我一片心意,我很欢喜,根本就不想与他人分享。未免旁人嚼舌根,说我不贤惠、不公道,我就将小厨房的点心送过去,老爷说我做的对不对?”

李竹君脸颊绯红,双目亮晶晶的,好似有星光在闪耀。一席话,让冯子康心动神摇,男人的劣根性,既要求妻子贤惠大度,容忍下自己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又想要妻子以夫为天,对自己绝对的崇拜绝对的情深意长。

只是细听她的话里,似乎别有它意。冯子康手上的筷子顿住:“怎么,有人不安分,乱嚼舌根?”

“前几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在抱怨,说我只顾着自己生下的孩儿,丝毫不怜惜庶女的死活。二小姐过年后就十七了,还未定下人家,都是我这个嫡母的过错。”说着李竹君清丽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委屈。

一般的女孩儿,十二三岁便要相看人家,定下亲事,及笄之后,就可以成亲了。二小姐冯晓笙乃是朱姨娘所出,年将十七,亲事遥遥无期,确实不应该,但内里却是别有缘故。

冯晓笙十三岁时曾经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太仆寺中牧监何大人家的小公子。不料一年之后,何小公子一病不起,去世了。冯晓笙身上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上门来提亲的不是娶做填房,就是家风不善,不说冯子康夫妇,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也不能答应,所以亲事便就这样耽搁了。

冯子康皱眉:“笙儿的婚事的确让人头疼,家世好的子弟,哪怕是庶子,都是高攀不上了。我看,只要人品实在,肯上进,家里穷一些也无妨,不过是多贴补些嫁妆罢了。”想了想,又说:“就是嫁进去做填房,也行。”

冯子康已经发了话,李竹君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冯晓笙的婚事处理不好,马上就会有一顶不慈、苛待庶女的帽子压下来。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李竹君道:“我明日请安时,就请老太太、大嫂、二嫂帮忙留意着,二小姐的婚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

“嗯。”冯子康应了声,筷子夹了一片酱萝卜,塞进嘴里。

到底是喝过酒的缘故,冯子康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吃过宵夜,匆匆洗漱,便沉沉睡去。

沙漏中银色的细沙缓缓地流动着,点滴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夜渐渐深了,李竹君却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拿起已经描好“五蝠捧寿”花样的绣花绷子,右手拈针,针线从绣花绷子下面穿出来,把针从起针的内侧绕过去,然后在紧挨着出针处入针,如此反复多次,一朵精致的团云便大功告成了。这是为冯子康缝制的荷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看着绣面,李竹君的心思飞得很远:

感情是相互呼应的。你爱我有多深,我便以同样的情意来回报。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亲事,说起来算是有几分传奇的色彩。

先昌国公,李竹君祖父,是一品国公,冯府先老太爷,冯子康祖父,是正四品尚书省右丞。

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品阶相距甚远。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酿酒最有心得,结识后不久,便成为莫逆之交。

为了庆贺先帝长荣帝圣寿,先昌国公和冯府先老太爷决定,共同酿造一种新酒,进献给陛下。

在一次酿造的过程中,冯府先老太爷不慎,将雪花糖打翻落入蒸熟的大米里。歪打正着,竟酿出了淡雅幽醇的好酒。

两人兴高采烈之下,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喜事,喝酒、摆宴太过普通,最后两人以各自的玉佩为信物交换,结亲,做儿女亲家,办一场大喜事以为庆贺。八壹中文網

既然两家族长做主结亲,当然是嫡子女之间的婚配。当时昌国公府只有五小姐李竹君年龄合适而未曾定亲,与冯府三少爷冯子康年岁相当,于是亲事便迅速地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几乎是一片哗然,就连先昌国公夫人全德郡主也极为不满,认为冯府门楣太低,不般配;冯子康籍籍无名,不合适。但在先昌国公坚持下,双方交换年庚,八字十分相合,婚事便不可更改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李竹君,自小接受的是贵族女子的教育——立德修身,贤孝敬慎,堪称大家闺秀。

她表面平静,八风不动,可内心也不是没有怨言,尤其是对比家中其他姐妹的夫婿,无一不是高门大户、世家权贵的子弟,再不济,也有进士功名在身。反观冯子康,四品官的三子,只是举人,还未出仕。未来如何不好说,当下绝对是相当普通没有丝毫闪光点的。

怨埋怨归埋怨,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李竹君接受了现实,全心全意待嫁的时候,冯子康闯出了一个大祸——他的通房丫头竟然为他生下了庶长女。

京城再度一片哗然。昌国公府和冯府火速地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烈话题。这样的情况下,连极力主张两家联姻的先昌国公也极为不满。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冯子康身着单衣素袍,足足在昌国公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据说冯子康被冯府小厮抬上马车的时候,浑身僵硬,手脚发青,连眼皮都冻住了。回府后,两个大夫轮流用雪为他擦身体,救了整整一天,才拉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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