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
经历了这许多,冯子康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从少年郎蜕变成男人。由毛毛躁躁变得沉着稳重;由对婚姻一知半解到肩负起家庭的责任;由不懂世事到精于人情。八壹中文網
新婚第二天,冯子康便对李竹君推心置腹:从小母亲就偏爱大哥,连带着父亲对他也是淡淡的。虽然已经中了举人,家里对他的支持,是有限的,更别提将来分家,能得到的资源,包括财产,只怕很稀薄。
好在老祖母却是对他关爱有加。老祖母逝世前,将自己嫁妆里一部分的田地、铺子、金银体己给了冯子康。这些产业在老祖母留下的老仆人精心打理之下,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
冯子康将名下的私产,毫无保留地交由李竹君打理,并且院子里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李竹君做主。
至于那个产下庶女的通房丫头,在李竹君进门之后,抬成了姨娘。冯子康对她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按照规矩,庶女必须养在嫡母身边,但李竹君没有主动提议,冯子康也没有主动要求,这事就这样被两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冯子康给予李竹君完全的信任和尊重。信任她行事能够遵循自我的本心,尊重她作为正妻的权力和职责。
李竹君怀有长子冯晓信时,婆婆以李竹君不方便伺候为理由,又送来一个丫头,开了脸,成了姨娘。冯子康也只是面子上应付了事,除去工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伴在李竹君身边。
有时候为她按摩微微肿胀的双腿,缓解抽筋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为她读书,抚慰她因怀孕而多变不宁的心绪。
爱情,是春日枝头的那抹嫣红,是夏日清风里的那缕荷香。只有拥有过爱情的人才会懂得,光阴不再寂寞,流年不再冰凉。有一份深情,是洋溢在心底最热烈的温暖。
何其幸运,繁华三千,却独独钟情一人。
有这份钟情,哪怕丈夫一辈子成不了高官,拿不到厚禄;哪怕婆婆刻意打压,大嫂故意挑衅……所有的不如意,都变得可以忍耐。
李竹君很满足,很幸福。多少次午夜梦回,凝视着身边人宁静的睡颜,她心里无限感激祖父当初的决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渴求。
院子里的两个姨娘更是不足为虑,只要丈夫的心在,她们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嫣然的笑意悄悄地绽放在李竹君的脸上,针线密密缝,似乎要将情意融汇进入这一针一线里。
庭院深深。
弯弯的月儿,从云层的裂隙中钻出,晕染着浅浅的华光,似乎在守护着人间的万家灯火。
清晨。
雪后初霁。
天空好似被清水浣洗过,澄亮,明净。空气好似被细纱过滤过,清新,醇和。
阳光,极淡极薄,柔柔的,像一抹胭脂,惊艳地扫过天际。
雪还未化尽,宛若一支白色的画笔,将大地勾勒出如同水墨画般的轮廓。
这一日,冯府门前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冯府老太太将带着府中的小姐们往东麟山普度庵上香。府里的大小管事,丫头、仆妇,早已经备好了一应物品,只等着一声令下,随即出发。
大太太郑秀涵,三太太李竹君虚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步出府门。老太太朝每个向她问安的管事们微笑着,显得亲切而又有威仪,然后踩着脚踏,上了一辆翠羽华盖车。
二太太跟在后头,提着一个食盒,交给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兰香:“山路颠簸,可得仔细照顾好了。”
兰香脆生生地应道:“知道了。二太太放心罢。”
五小姐冯晓磬今日一身粉红地绣缠枝花立领棉绫褙子,水红色百褶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十分娇俏。
她上前,小声地在大太太耳旁嘀咕着,只见大太太含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晓磬高兴地提起裙摆,飞快地跳上了翠羽华盖车。
老太太正舒服地倚靠着软枕,冷不防被冯晓磬突然闪进的身影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怎么忽地就跳上来了?别淘气,仔细撞头。”
冯晓磬刚一坐下,就亲热地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就让磬儿跟您一辆车吧,一路上也好为您端茶倒水。”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她的俏鼻,嗔道:“伺候我的丫头婆子一大堆,哪里就用得着你来端茶倒水。你这猴儿,莫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冯晓磬歪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哪里有什么小心思,磬儿就是想着好好伺候祖母。至于,祖母车上香喷喷的吃食,我只是顺便占个光。祖母,好祖母,您就应了磬儿吧。”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好,好,祖母就喜欢磬儿活泼伶俐的性子。”
另一边厢,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六小姐冯晓瑟,同坐一辆七宝朱缨华盖车。
冯晓笛一身嫩黄地绣折枝梅花长袄,云白色马面裙,白皙的脸庞清雅娟秀。她环顾左右,问:“怎么不见五妹妹?”
坐在她身旁的冯晓琴,秀眉大眼,容貌中透着一股英气。撇撇嘴,理了鹅黄色百褶裙裙摆:“她跟老太太共乘一辆车。”
冯晓笛张口,就见冯晓瑟捧着喜鹊绕梅黄铜手炉,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想了想,又将要说的话压回肚子里。眼角的余光瞥见冯晓笙,只见她瘦削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显出了两分狐媚的气息。她的双眼一直专注地盯着手腕上的金累丝素手镯,若有所思。
冯晓琴见车子里一片静默,人人都跟没嘴葫芦似的,冷笑着道:“五妹妹贯会在老太太跟前卖乖,哄得老太太只宠着她。前儿不是将六妹妹看上的红珊瑚串子给抢了。六妹妹脾气也是真真好,并不理论,若是换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冯晓笛呵斥:“住口。”她压低声音:“老太太是长辈,我们只有遵从,怎能在背后浑说是非。”
冯晓琴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心知这话传出去了自己必定落不了好,不由得暗自懊恼实在沉不住气,口没遮拦。
前头小厮骑马开路,车轮渐渐往前滚动。
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这是哪家的贵人出门呐?这么大的阵势。”
“瞧见没有,前头打出了‘冯府’的牌子,听说这家府上,出了一位娘娘呢。”
“怪不得,原来是皇亲国戚呀。”
陪同出行的小厮、仆妇们听见了周围不间断的议论,立时抬头挺胸,满面生光。
东麟山位于中京城的东部,距离京城二十里,以险峻奇石而闻名。传说上古时,此处是麒麟的故乡,故名为东麟山。
普度庵修建在东麟山深处,周围飞瀑流泉,古树参天。传说数百年前,无虑师太路经东麟山时,见阳光所照之处,彩瑞千条,在一片吉祥平和之中,她顿悟禅理,修建了普度庵,意为普度众生之意。
寒冬时节,远山的绿意褪尽,换上了苍凉的灰色。繁花落尽,只偶尔看到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野果。
冯府大队人马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腰,迎面便见一处茂密丛林。山路穿林而过,狭窄,陡峭,不再适合马车行驶。请示老太太之后,众人便下马、下车,步行上山。
青石小径通幽,台阶蜿蜒而上。台阶的缝隙里,长满了浓密的青苔。小径两旁,各有一块硕大的黑色石头。年深日久,风吹雨淋,黑石圆润得仿佛被细心打磨过,巨门一般,守卫着门户。
“祖母,您小心脚下。”冯晓瑟搀扶着老太太,说道。
一旁的冯晓磬不甘示弱,连忙上前,甜甜地说:“祖母,我来扶着您。”
老太太和蔼地笑道:“祖母晓得。你们也仔细些。”
拾阶而上,只见远处峰林密集奇美,近处藤蔓缠绕。山路峰回路转,涧水淙淙。越往上走,便觉得云雾缭绕,行走其中,仿佛立于云端,飘渺如仙。
群山巍峨,峰峦高耸,给人以一种神秘的威严之感。就连平日最为活跃,最会讨喜的冯晓磬,此时也是静静地行走着,不敢发出些许杂音。
穿过密林,豁然开朗。有一块长宽百多丈的坪院,檀烟缭绕,花草含香,普度庵就在眼前。
老太太停下脚步,手里的丝帕轻拭额头的一层薄汗,深深地呼吸着山涧里的清新空气,疲劳似乎消减不少。
她举目环顾浩瀚林海,双手合十,虔诚地:“宁馨安详,果然是佛门圣地。”
老太太严肃地吩咐道:“每一位主子只带两个贴身丫头,其余人等就在庵外候着。谨记,不准大声喧哗,免得扰了佛门的清静。”
“是。”冯府众人齐声应着。
入得庵门,只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无比庄重森严。
庵堂正殿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佛像。菩萨神态慈祥,一手捧净瓶,一手拿杨枝,眼神超然尘世,凝聚着普度众生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