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带着几位小姐先净手,而后接过女尼点燃的柱香,高举过头顶作揖,再把柱香插进香炉里。
老太太双膝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默默地祷告着。
耳边响起阵阵木鱼声,还有幽幽的唱经远远传来。
“阿弥陀佛。”普度庵的主持无心师太走进正殿。
老太太闻声,回头一看,连忙抬手,让丫头将自己扶起,见礼道:“见过师太。”
关于无心师太的传说很多,有说她精通观星之术,能卜吉凶,问未来;有说她精通相面之术,能断吉凶,测夭寿;还有说她已经年过百岁,却依然年轻。加上她广结善缘,就连京城里的皇公贵胄都要礼遇她三分。
“施主好。”
无心师太一身缁衣,浆洗得青中泛白。她身材不高,很消瘦,皮肤光泽细腻,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清澈,实在是无法让人看出实际年龄。
“清风明月,听庵堂内经声悠扬,深感佛法无穷。”老太太道。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施主有慧根,乃是自身福泽深厚。”
老太太恭敬地对无心师太说道:“久闻师太法力神通,今日老身带着孙女们来进香,不知是否有缘法能得师太指点一二?”
冯府老太爷朝堂高升,大小姐后宫晋位,府里待嫁小姐的身份也不可同日而语。两个建立了姻亲关系的家族,必须有助于家世的利益,有助于人脉关系的拓展。如若能得无心师太的一句赞赏,对小姐的闺誉,是很大的提升。
当年,中书省中书令文正道之女文采薇,年仅六岁,与家人前往普度庵时,偶见无心师太。无心师太观文小姐面相,赞叹道:贵不可言。
文小姐十二岁时被长荣帝钦点为太子妃。两年后,长荣帝薨。长恭帝连晔即位,太子妃文采薇正位中宫。果然应了无心师太的断语。
无心师太含笑,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的目光在跟随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小姐身上,缓缓地扫过。
无心师太的本领,冯晓瑟也略听说过一二,她好奇地看着无心师太。逆着光,只觉得师太的瞳孔变得漆黑,越发的深邃,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让人有股强烈的压迫感。
目光落到冯晓瑟的身上,无心师太平淡的脸色微变,眉峰紧蹙,像是自言自语:“难道天数竟然是应在此处?”
正殿内很安静,所以无心师太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老太太有些急躁,迫不及待地问:“师太,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几位小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既害怕,又期待着无心师太将要说出的话语。
无心师太脸色很快地恢复如常,淡然地:“行善积德,自然平安顺遂。”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未达到目的的老太太很是失望,但她毕竟老练,明白无心师太并无意再多说什么。很快,笑容又堆满脸庞:“多谢师太指点。师太面前,老身也不兜圈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说。”
老太太伸手指了指冯晓瑟姐妹,说道:“还请师太为她们姐妹安排一处休息的地方。”
听老太太的话,无心师太便知她所求必是相当的隐秘,连府里的小姐也未曾告知:“无边,你带着几位小施主到后殿禅房歇息。”
无边从无心师太身后走出来,她年纪很小,约莫十岁的样子,双手合十,应着:“是。”
无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都未说话。到了禅房之后,又送上香茶,然后悄然离开。
禅房内很干净整洁,点着檀香,袅袅的轻烟在空气中盘旋。
冯晓磬东张西望,见禅房内一片寒素,不禁觉得十分无趣。因着在普度庵,不敢高声言谈,几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之后,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寂然了许久,冯晓磬终于按耐不住,她本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此时更觉得心里烦燥。她起身:“这里太闷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有人要随我一同去吗?”
“五小姐,老太太让在禅房里歇着,出去似乎不好。”
“闭嘴。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冯晓磬杏眼一瞪,呵斥了开口劝阻她的贴身丫头紫儿。
冯晓磬微扬着头,目光斜视做睥睨状,很有些高傲的样子,让冯晓笛心里不愉,不冷不淡地:“不去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冯晓琴喝了口香茶,眼皮子都没抬,闲闲地道:“我也不去。”
冯晓磬一向自视甚高,她是长房嫡女,掌上明珠似的,最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亲姐姐冯晓筝得封修容,更是让她与有荣焉。整个冯府,谁不捧着她?谁不顺着她?如今被庶出二叔的两个女儿不留情面地拒绝,结结实实地碰了两颗钉子,冯晓磬不由得脸色一黑。
冯晓瑟见状,含笑对冯晓磬说道:“五姐姐,外头冷,还是留在禅房里吧。回头祖母来寻,你不在,总是不好交代。”
冯晓瑟的劝告,冯晓磬自然不当一回事。这个六妹妹在她眼里,素来都是无能可欺的。她不耐烦:“你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既然三姐姐、四姐姐都不去,那我就留下陪陪她们吧。”冯晓瑟也不气恼,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冯晓磬冷冷地“哼”了一声,眯着眼,才看到角落里的冯晓笙,下巴一扬:“你呢?”
冯晓笙的性子看着像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很敏感。几位姐妹对话的时候,她虽然未说话,但一直在细细地观望着。
见冯晓磬眼里带着不屑,话语间似乎也有嘲讽之意,心知她看不起自己的庶女出身,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前面三位妹妹都拒绝了冯晓磬,眼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果自己也拒绝的话,她的怒意只怕要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且冯晓磬深得老太太的宠爱,讨好了她,兴许就能帮着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
“既然五妹妹兴致好想出去逛逛,那我也就随你一起去吧。”冯晓笙盈盈而立,说道。
“我们走。”冯晓磬等不及丫头动手打开禅房门,自己迫不及待地拉门就往外走。
冯晓瑟看着她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
留在禅房里的三个人,就这样呆坐了半个时辰。
冯晓瑟觉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但心里牢记着李竹君的嘱咐,外头的东西不能轻易入口,所以忍耐着并未喝茶水。
喜鹊机灵,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六小姐饿了么?奴婢给您拿点心去。”
冯晓瑟正要说话,突然,一声闷响,禅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房间里的人被吓了一跳,喜鹊立时将冯晓瑟护在身后,警惕地朝房门处看去。
冯晓笙钗凌发乱,和她的贴身丫头小惜气喘吁吁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五妹妹……五妹妹她摔下了山崖。”
“什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冯晓瑟率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们只是出去逛逛,五姐姐怎么会摔下山崖?有人在那里守着吗?”
冯晓笙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五妹妹与我先是在天井里看了看盆栽,五妹妹说无趣,又说普度庵后山的风景出了名的好,难得出来一趟,一定要去看看。我劝不住,就一同往后山去了。
在一处山崖,五妹妹看见一束红花,觉得特别美,就要去摘。山崖太高,我死死拉着不让她去,她就发了脾气,把我推开。我看着她走到山崖边上,不知怎的,就一头摔了下去。
她的丫头紫儿、彤儿在那里守着,我带着小惜回来报信。”
冯晓琴急了,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话冲口而出:“五妹妹她……是死是活?”
冯晓磬的性子,任性而且恣意妄为,还蛮不讲理,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让冯晓琴很是看不惯,她本身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所以两人总是针锋相对。多数时候,自然是有老太太撑腰的冯晓磬占了上风。
虽然平日常有龃龉,但到底是一家人,还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冯晓瑟坠入山崖,想想那种血肉模糊的惨象,实在让人揪心。何况五人一道出门,在外人看来本就是一体。身为姐姐,妹妹出事了,她至少也有个看顾不力的责任。
一听这话,本就六神无主的冯晓笙彻底崩溃了,“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她在姐妹中年纪最长,可她偏偏又是庶出,身份尴尬,而这一次是她陪着冯晓磬外出的,论责任,无疑是她最大。
倒是冯晓笙的丫头小惜还有两分冷静的样子:“紫儿和彤儿在山崖上叫唤着五小姐,没听见有回声。”
众人心中一沉,冯晓笙哭得更为厉害,脸上的脂粉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