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康背脊一僵,他不习惯,自冯晓瑟开始懂事起,就从没有与他这样亲近过了。但是很快,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他的小女儿,爱笑、爱哭、爱闹、爱撒娇,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亭亭玉立,为人父的骄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一直知道,妻子为了他,对家族,对亲人,做出了许多妥协,他很感激,同时也满足于后院的和睦,哪怕这种和睦只是表面上的。
今日散朝,心腹小厮将家中所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向他回禀。冯子康不是偏激的性子,却依然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夫妻一体,两人为了家庭彼此努力,彼此分担,受些委屈,也不言辛苦。他的原则和底线不容人践踏,那便是心爱的一双儿女。
那一刻他才知道,为了维持虚假的和睦,他的妻子儿女付出的,远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
作为男人,也许终生无法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封妻荫子;作为丈夫,因为与父母关系冷淡,他对于处理后院关系很是生疏,以至于放任矛盾的加深,盲目地要求妻子忍辱负重;作为父亲,物质上,他提供给孩子们富足的生活,心灵上,却少有沟通交流。他不懂得孩子们的迷茫和困惑。
他本应该是是妻儿的荣耀,楷模,保护者,而他并未尽到应尽的责任。
想着这些,冯子康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说道:“瑟儿,今日的事情,父亲都清楚,你受委屈了。”
冯晓瑟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父亲,我今日太冲动,对五姐姐动手了,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瑟儿,告诉父亲,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冯子康道。
“当时五姐姐说的话太过分了,女儿一时忍不住,所以……”
冯子康自然知道冯晓瑟说的“过分”指的是冯晓磬指桑骂槐。不过他并未过多理会,只觉得女儿一心维护自己,让他心里十分熨帖,笑着:“任何事情,你把它当成麻烦,它就是麻烦;你不把它当成麻烦,它就不是麻烦。”
绕口令似的,倒把冯晓瑟给逗乐了。
冯子康接着道:“面对挑衅,不能莽撞,也不能哑忍,有理有据有节地回击方才是正理。你今日做得很好。”
大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人人都能勘破。
开解冯晓瑟的同时,冯子康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前所未有的清明和警醒。妻儿在府里的地位,其实影射着他在府里的地位。妻儿所承受的一切,其实是在欺辱他的软弱。他顶天立地,妻儿的腰杆才会硬,说话才能有底气。
弱小的女儿都敢于迎头痛击,他一个大男人,难道竟欠缺勇气?
“父亲,您不怪我?”
冯子康回过神来,见冯晓瑟目光专注地望着他,便正色道:“你是我冯子康的女儿,在府里,你不比任何人第一等。瑟儿,请相信父亲,会成为你的依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多年生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父母有意无意地压制,这份憋闷,早已经让冯子康不耐烦。忍耐,总是有限度的。
他的胸腔燃烧着一团烈火,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虚耗光阴,无所事事。家族不支持,无所谓,靠自己。只要有能耐,踏实肯干,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冯子康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舒展,时而激动,冯晓瑟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父亲?”
迎上她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冯子康开怀而笑。人的桎梏,是走不出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子。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契机。如今想通了许多事,仿佛卸下沉重的包袱,心头敞亮。
轻轻抚着她头顶柔软的乌发,冯子康笑道:“父亲很好,从没有这样好。瑟儿,谢谢你,那两耳光,打得好。”
“啊?”冯晓瑟错愕地愣了愣。
“瑟儿,你和父亲一道努力,往后,没人可以小看咱们三房。”
冯子康的自信和热情,感染了冯晓瑟,仿佛和暖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心间的阴霾。
冯晓瑟坚定地点点头,像是回应着冯子康,也像是承诺着自己:“咱们一道努力。”
美丽的星空下,冯子康久久地仰望。充满了希冀的未来,是多么的诱人。他如今就站在边沿上,手里握着一支画笔,他可以重新描绘着人生的蓝图。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豪情壮志了,当他拽紧拳头,内心充满力量的时候,星辰般遥远的理想仿佛刹那间变得触手可及。
冯子康踱着步子,回到正房。
李竹君正焦急地在灯下等待着,一见他掀起棉帘子进屋,连忙迎上,边细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边关切地问:“老爷您回来了。瑟儿她还好吗?”
今日从清早到夜幕,她一直忙于应酬女眷,迎来送往,哪怕在筵席时冯晓瑟这边闹出了风波,心中牵挂,却寻不到空闲理会。直到戌时初刻,才回到景澜院。听丫头们回报说冯子康用过饭后,往冯晓瑟那儿去了。李竹君有些忐忑,匆匆地晚饭毕,便枯坐着静候冯子康回转。
“瑟儿她很好。我去她房里的时候,她正在练字,心定,手稳,很好。”
见冯子康脸色如常,并没有指责的意思,李竹君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是偏心自己女儿的,当时的情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冯晓瑟的性子,是出了名的随和,是冯晓磬寻事在先,冯晓瑟还击在后。但毕竟双方都动手了,两人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公平。
“老爷,今日是瑟儿莽撞了。她还小,性子不定,将来我定会严加管束。明日我就备上一份礼送到大房,向五小姐赔情。”李竹君低声道。
冯子康深深地凝视着李竹君,只见她面上一片诚恳,只是眼里的倔强纠结着几分不忿。
冯子康明白,李竹君是担心自己与父亲、大哥因为这事而生了嫌隙,强迫自己低头,忍气吞声。想着她刚嫁入冯府时一身清高傲骨,被日复一日地打磨得外圆内方,左右逢源。
心中有一股酸涩在发酵,冯子康默默地牵着李竹君的手,领她坐在绣墩上,然后俯身蹲在她身前,好半晌,才道:“竹君,对不起。”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李竹君黝黑的双瞳里满是疑惑不解。
“竹君,能够娶你为妻,是我冯子康今生最大的福分。我很惭愧,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为我生儿育女,照顾我衣食住行,将纷杂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家,而我却没有尽到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为你和孩子们遮风挡雨。
曾经,我很羡慕,甚至是妒忌,父亲、母亲和大哥之间,那种默契的、亲密的情感交流,我以为只要我顺从,只要我坚持,我也能够得到这种情感。可是我错了,纵然是血亲,感情也是无法勉强的。
我已经想通了,今后的人生,我要换一种活法,为了我自己,为了真正关爱我的妻子、儿女。
我会努力,会学着如山般屹立,成为你和孩子们最坚实的依靠。
竹君,请你相信我。”
“老爷……”
李竹君万万没想到冯子康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她很震撼,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冯子康有力的双手牢牢握住她的,温暖的感觉让她渐渐回过神来,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冯子康很好,但孝顺的他对于父母总是无原则地逆来顺受,直到把自己逼入了困境。孝顺没有错,只是李竹君很心疼冯子康一厢情愿的付出。他是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却明珠蒙尘,皓月云掩,有志而不得伸展。
她是冯家的媳妇,娶进门,必须接受婆婆的管教和约束,无论做闺女时多么金贵,无论娘家多么显赫,一应事项,总是婆婆说了算,不管对与错,都得听婆婆的。偶尔她也会露出锋芒,但每每看见冯子康受夹板气,心软,便偃旗息鼓。
李竹君不想去深究,是什么激起了冯子康的反应,只要他有这份敢于改变的勇气,就已经足够。
冯子康迫切地想要表明心迹:“竹君,我并不是懦弱,我只是,只是……”
只是为人子,总是要孝顺,总是希望得到父母的关注。
“老爷,我懂得。”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李竹君凝视着他,一缕乌发垂落。冯子康伸手,轻轻地为她将秀发拢到耳后,她莞尔轻笑,盈盈的笑意凝成无限的温柔。
柔和的灯光,静静洒落着,一室宁馨。
喜鹊清脆的声音在门外突兀地响起:“太太,六小姐房里的秋萍来了,说六小姐有要紧事,请太太过去一趟。”
冯子康才从冯晓瑟那处回来,如今冯晓瑟又派人来请,李竹君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在征求着冯子康的意见。
冯子康想了想:“瑟儿也许有贴心话想要与你说,竹君,你便辛苦些,跑一趟。”
“既如此,我去去便回。老爷明日还要早起回衙门,还是早些歇息吧。”
“好。”
说着,冯子康拿过赭色万字暗纹风毛大氅,为她披上,又亲自将她送出门,目送着她远去。
另一边厢,冯晓瑟正在屋子里来回地折返,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