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夜深了,石头上凉,小心寒气伤身。”跟随在李竹君身边的喜鹊轻声地劝着。
李竹君摆摆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喜鹊,你远远地候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喜鹊自然看得出来李竹君的异样,但是作为下人,遵从主子的话是本分,私自揣测主子的心思,是很愚蠢的。当下,她不敢再多话,恭顺地应了声:“是。”
李竹君闭上双眼,她不是没有见识的市井小女人,虽说天下奇闻异事林林种种,但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边,很是让人难以接受。
冯晓瑟那番惊心动魄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旋。怪不得她心事重重,行为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原来根源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本能地,李竹君断然地否定着冯晓瑟所描述的,其实内心抗拒着承受冯府将要面临的分崩离析——也许是坠崖惊吓中产生的幻象,也许是一场夸张的噩梦。
但,那些恐怖的场景,已然停留在她的心里,甚至感觉到惊惧已经不能自己地满溢出来。
睁开眼,冯晓瑟眼含哀伤,声如杜鹃泣血犹自在耳旁响起——
母亲,如果有一线希望,能够靠我自身的努力来改变命运,我不会选择告诉您。预知未来并不是一种幸运,预知未来的灾难更是一种悲剧。每天都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倒不如一无所知,享受当下来的幸福。
可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为了父亲,为了兄长,为了我们的小家,母亲,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李竹君的心绪异常的紊乱,两眼无目的,无焦距地四处看着,仿佛虚空之中,隐藏着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权衡不定,但心里已经是有所偏向。她不敢冒险,不敢拿丈夫儿女的性命来冒险。
冯晓瑟的声音似乎又再度响起——
母亲,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您没有亲身经历,自然要看到证据才能相信。
我说一件如今人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新年过后,陛下天恩,将准许大姐姐修容娘娘回府省亲。府里将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母亲,我们就等待时间来检验一切。
李竹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罢。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二老爷冯子善歪歪地倚靠在床榻上,手边是一小碟花生米,一把银酒壶,一只芙蓉冻石小酒杯。他多年的习惯,临睡前必要喝上两杯小酒,如此才能睡得香甜。
二太太钱和雅坐在梳妆台前,她换上了家常衣裳,一点一点地卸下发髻上的钗环珠钿。发髻解开,浓密的黑发如绸缎般地铺落下来。铜镜里的她肌肤润泽,保养得宜,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的韵味。
冯子善轻抿一口酒,眯着眼享受着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的微微辛辣的感觉,好半晌,才开口说道:“往后,你多往三弟妹的景澜院走动走动,瑟儿的这份情,我们领了。”
冯子文的性格自大,眼高于顶,在冯子善面前,常常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并不好相处。冯子康的性格亲和,幽默,善于言谈也善于倾听,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么多年,身为庶子的冯子善在大哥冯子明和三弟冯子康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既不偏帮,也不得罪。但人总归是有脾气的,心总归是有偏向的,冷脸看得多了,左右逢源的日子久了,任谁都会厌倦。尤其是当情势变化之时,立场和态度自然也会有所改变。
二太太转过身来,回想今日冯晓磬疯狂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笛儿就是块爆碳,一点就着。若不是瑟儿压住她,兴许就被磬儿带到沟里了。
就说今儿这事儿,在场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是五小姐在故意闹腾。脏了衣服也就罢了,不过是在大庭广众出了回丑,回房换一身也就是了。偏偏五小姐不依不饶,煽风点火地撺掇着琴儿与她一起闹,明摆着想要坏了琴儿的名声。她倒是脸皮厚,破罐子破摔了,只可怜咱们笛儿平白受了牵连。
得亏了瑟儿硬气,赏了她两个大耳光,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说起来瑟儿这孩子也真真聪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后来竟是和五小姐抱头痛哭,人人都说五小姐可怜,六小姐心善,这就是姐妹情深,啧啧,咱们琴儿就没有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二太太说着说着,心头火起,对冯晓磬极为恼怒,冷嘲热讽之际,干脆也不唤她的名字,只称呼一声“五小姐”。
冯晓笛已经定了亲,明年的五月初三,便是婚期。冯晓琴的婚事也有了眉目,男方门户虽然低了一些,但家风优秀,嫡子出身,并且家中人口简单,对于直脾气,心眼不多的冯晓琴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若是今日姐妹相争,闹得不可开交,传了出去,不但冯晓笛的婚事要告吹,只怕连冯晓琴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毕竟在这个世道,闺阁女子的声名,还是很被看重的。
冯子善拈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那是自然,瑟儿是三弟妹教养出来的,三弟妹是全德郡主教养出来的,大家风范呐,大房那位是拍马也赶不上。”
二太太起身,走到床边,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拿起美人拳,替冯子康捶腿:“老爷,您的意思,咱们与三房亲近?”
言下之意,便是疏远大房。可是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冯子文是长子、嫡子,铁板钉钉,冯家的下一任族长,家族的资源无限地向他倾斜,仕途上,哪怕没有大的作为,也依然不可小视。
而冯子康,如今只是个七品小官,不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重视,虽然岳家显赫,但也是日薄西山,助力有限。明面上看,与冯子康结盟,非但占不到半分好处,反而成为了冯子明的眼中钉,十分的不划算。
冯子善眼色一沉:“大哥并非通过科举出仕,而是先老太爷(祖父)的人脉,九品中正制推荐为官。
朝堂之上,分为两派——以科举出仕,称为科举派;以九品中正制出仕,称为推荐派。这两派内部盘根错节,之间的相互争斗,相互打压从未停止。如今形势,受陛下倚重、信任,掌握着实权的大人们,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们,无一不是科举出身。而推荐派,自从中书省吴阁老、门下省张阁老相继致仕,力量已是江河日下,大不如前。
大哥本身能力平庸,不谙世故,我看在仕途上,他不会有大作为。反而三弟,举人出身,精明能干,八面玲珑,若非老太爷刻意打压,怎会窝在都水监虚耗多年?”
听到这里,二太太忍不住插话:“老太爷也是打靶不中——偏了心。大老爷,三老爷不都是亲儿子,谁出息了不是冯家的光彩?何至于一个捧着一个压着?真真替三老爷不值。”
冯子善眸中精光一闪,冷笑:“这可多亏了老太太,她向来看三弟不顺眼,枕头风日复一日地吹,老太爷就算对三弟有十二分的热心,也被吹的冷淡了。”
二太太杏眼圆睁,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我说老太太怎么对三老爷横眉竖眼的,连带着三弟妹和信儿、瑟儿也落不着好,原来三老爷竟是和老爷一样的身世,不是她亲生的……”
冯子善失笑,瞪了钱和雅一眼:“打住,这话可不能乱说。三老爷的确是老太太怀胎十月,亲生的骨肉。”
“既是亲生的,为何如此苛刻?难为三老爷和三弟妹是真孝顺,哪怕委屈呢,也是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屋子里只有夫妻二人,但说起家族秘辛,冯子善还是下意识的压低声音:“以前我曾听姨娘说起,老太太生下三弟之后,血崩,幸而稳婆经验丰富,鬼门关里走一圈,到底还是救回来了。可是自那之后,老太太身子亏了,不能再生育,而且,夫妻之事上头,也不太方便,久而久之,老太爷对她也就疏远了。
后来,老太爷外出应酬时,一见怡红楼的沁香姑娘,便惊为天人,定要替她赎身。先老太爷和先老太太拗不过他,也许还有得到手了就不稀罕的想法在里头,终是同意了。
老太爷对沁香是一片真心,不但将她接进府里纳为妾室,还花了大力气为她脱了贱籍。两人日日在院子里弹琴唱曲,饮酒作乐,把其他的妻妾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可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老太太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她是正室,自然能够让沁香在她跟前立规矩。刁难了两日,沁香便在老太爷面前撒娇,激得老太爷和老太太大吵了一架。老太爷还撂下话,老太太若是少了人伺候,尽管买去。沁香是他的心头肉,解语花,可不是来低三下四伺候人的。这话可捅了马蜂窝,把老太太气得大病一场,可她又不敢再惹怒老太爷,便将满心的怒火都发泄在出生不久的三弟身上,说他是灾星降世,累父克母,霉运连连。
从此,老太太对三弟极为厌恶,将他扔给奶娘,不关心也不过问,只当没了这个儿子。还是先老太太看着三弟可怜,便将他养在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