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里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阴私,钱和雅微微惊讶,但很快恢复过来:“原来这里头的缘故竟是如此复杂。我进冯家门也将近二十年了,却从没听人提起过沁香这个名字。”
“这是自然。沁香仗着老太爷的宠爱,不知低调,也不知收敛,与老太太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老太太把她当成的眼中钉,肉中刺,人人避讳还来不及,谁会不知趣给自己找麻烦。”
二太太料到沁香的结局必不会好,心中好奇,追问:“那沁香后来如何了?”
“后来……”
冯子善的目光落在了帐幔一角挂着的天青色香囊上,似乎陷入了沉思:“后来老太太不知受了谁人的点拨,沉住心气,稳住心神,无论沁香怎么折腾,只一笑置之,而沁香自讨没趣,也不得不安分下来。
一年之后,沁香怀上了身孕。老太爷欣喜若狂,老太太为沁香设下小厨房,吃穿用度半分不曾克扣,上好的补品药材更是三不五时地送到沁香房里。这些举动,为老太太博得了大度、贤惠的名声。
沁香不信任老太太,所有送来的东西,不吃、不用,使了银子,派心腹之人去外头采买。就连请脉的大夫、接生的稳婆,也不用府里的,自己亲自安排。
老太太冷眼看着,并不理会,一面日日殷勤侍奉公婆,一面尽心尽力教养大哥。
到了沁香分娩那日,挣扎了十个时辰,孩子竟然是脚先出来的。稳婆手忙脚乱,又将孩子推回去。沁香痛得大呼小叫,孩子卡在肚子里,就是生不下来,最终双双而亡。
老太爷悲痛欲绝,这时老太太陪伴在他的身边,悉心照料,温言软语,使得老太爷深感安慰。心灵上的共患难之感,让老太爷把老太太引为知己,两人的感情日益深厚。”
二太太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沁香,果真是难产而亡?”
冯子善轻轻应道:“不知道。”
老太太表面功夫做得十足,沁香凡事亲力亲为,哪怕出了意外,别人也只会叹一句:命运不济,与人无尤。
但,老太太就真的清清白白吗?
沁香死后,老太太睹物思人太伤感为由,将她房里的遗物全部烧毁,仆妇丫头全部发卖,至于这些人将来是死是活,老太爷没有心思过问,任凭老太太做主。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二太太长叹一口气:“老太太好手段,向来姨娘当年为了保住老爷你,一定费尽心思,吃尽苦头。”
听着二太太感慨地提起亲生母亲,冯子善心里好似堵着一块湿透的棉花,异常难过。
冯子善的生母万姨娘,年少时,父母早逝,只与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一年冬天,弟弟重病,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她便将自己卖进冯府做丫鬟,得到二两银子,为弟弟治病。
万姨娘进府后,先是被分到大厨房帮工,烧火、洗碗,干的都是又累又脏的活儿。她不埋怨,不怕苦不怕累,见人总是笑呵呵的,显得知礼又爽朗。她很正直,从不尖酸刻薄搬弄是非。她很节俭,每个月的工钱总是存下来,供养着弟弟生活花销。久而久之,管事娘子、仆妇嬷嬷们,都喜欢上了这个心地善良,任劳任怨的小丫头。
先老太太房里放出去几个到了年龄的丫鬟,机缘巧合,万姨娘补上了缺,调到先老太太身边伺候。先老太太见她长的水灵,人也本分,便将她开了脸,放在老太爷房里,抬成了姨娘。
万姨娘的弟弟很争气,他谨记着姐姐对自己的好,发奋读书,考中进士,列三甲第三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
冯子康的声音有些苦涩,眼神也有些黯然:“当初先老太爷和先昌国公定下了三弟和三弟妹的亲事,得意的大儿子迎娶的不过是五品官的女儿,嫌恶的小儿子居然要与一品国公的嫡女成亲,老太太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不过这是先老太爷的决定,生气是一回事,面上是一定要和和美美的。
送到昌国公府的彩礼是先老太太亲自打理的,全是府里压箱底的好东西。老太太目赤欲裂,这些原本都是她打算留给大哥的家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飞走了而毫无办法。
于是,她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姓朱的丫头塞进三弟房里,那个丫头长得妩媚,狐狸精似的,三弟年轻,不懂事,哪里经得起这个。一来二去的,竟怀上了身孕。说这里头没有老太太的手笔,不说别人,恐怕就连三弟自己都不能相信。老太太掌管了府里事务多年,里里外外都在她手下讨生活,没有她的允许,那丫头敢这样肆无忌惮?
媳妇还没过门呢,通房丫头的肚子竟然鼓起来了,若是个庶女倒还罢了,万一生下了庶长子,这不是直愣愣地打昌国公府的脸面么?
当时街面上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人人都以为昌国公府定要退婚了。那一阵子,先老太爷的脸色都是黑的,他亲自上门请罪,三弟也在昌国公府门前长跪不起。
听姨娘说,隐隐约约还有许多的内情,只是当年她地位低,不能知道得清楚。反正不管经过怎么样,这门亲事到底还是成了。
正是因为这事,先老太太对老太太彻底失望,越发心疼三弟。在她病重之时,将绝大部分的体己嫁妆,陪房交给了三弟。
三弟也算是命运多舛,虽得先老太太疼惜,但欠缺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总归是遗憾。府里的奴才贯会跟红顶白,见三弟不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心,便对他不甚尊重,尤其对比蜜罐里长大的大哥,三弟很小便学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经历过,挫折过,硬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府里争得一席之地,很不简单呐。
你看看,老太太心肠硬,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算计,更何况姨娘。
说起来,也算是姨娘和我的幸运。就在姨娘诊出怀有身孕后的两天,舅舅高中进士的报喜帖子紧跟着送进了府里。
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虽然品阶不高,到底有了功名在身,不再是平民百姓。姨娘的身份顿时比老太爷的其他妾室高上一截。
那一天夜里,姨娘抱着大红色的报喜帖子,整整哭了一宿。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天,她付出了多少的痛苦和艰辛,甚至尊严。
转天一早,先老太太便将两个心腹嬷嬷送到姨娘身边照料,这一举动无疑是向阖府昭示,先老太太要保住姨娘平安生下孩子。
我出生后,姨娘将房里家具的边边角角,用厚厚的棉布包裹上,就是怕我磕伤。凡我用的器皿、玩具,每日都要用沸水煮过。自我记事起,姨娘总是不断地嘱咐,除了先老太太那儿,任何地方不得吃食喝水,实在躲不过,稍稍沾唇做做样子便罢。伺候我的丫头小厮,姨娘精心挑选。我的房里从不熏香,不摆放稀奇古怪的玩器。我吃的饭食,姨娘必先尝过。我的衣服鞋袜,香囊扇套,全是姨娘亲手所做。当姨娘病得连粥水都喝不下的时候,挣扎着求先老太太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我的亲事。姨娘说,妻贤夫祸少。她不在了,便要找到最妥当的人,来替她继续看顾我……
姨娘只活了三十五岁,定是为了我,耗尽了心神……”八壹中文網
说到最后,冯子善哽咽着,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恨,恨冯府,这里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母亲的青春和生命。
小时候,他就知道,母亲并不得宠。父亲喜欢的,是那种娇美动人,能歌善舞的女人。当他还认不全字,就开始背诵经史;手还无法正确握笔,就开始练字。为的就是得到父亲的赞誉,为的就是让父亲的目光多一些停留在母亲的身上。
永远忘不了母亲那落寞孤寂,犹如死灰般晦暗的眼神。
冯子善一动不动,将所有的哀伤,都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孤独地舔舐着伤口。
二太太停下手里的美人锤,默默地注视着冯子善——她的丈夫。相爱,不需要山盟海誓,不需要轰轰烈烈,只要宁静致远,只要平和如水,这样相守着,就很好。
她眼里闪动着泪花,紧握着冯子善的手:“老爷,姨娘是多么善良的人,如果有来生,她定会一世安好,不再承受今生曾受过的苦难。”
这一生太苦,唯有寄望来生弥补。除此之外,二太太不懂得该要怎样去安慰。
冯子善缓缓地睁开眼,眼里是压抑的凄怆,却有一丝笑容浮上唇边:“也许,这是解脱。”
二太太心头一颤,莫名地就有些惊慌:“老爷,你是姨娘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可要好好的,我和孩子们都指望着你呢。”
冯子善转头看她,目光温柔:“你放心,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我是男人,不会这么脆弱。”伸手地拭去钱和雅眼角的泪水,他笑着:“我今晚是喝多了,说了好些疯癫话,你别怪我。”
二太太吸着鼻子,摇摇头:“老爷是信我才对我说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我只是……只是心疼你和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