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的父亲是名武将,家里也有几房姬妾。她的母亲强势,对待妾室以及庶子庶女不苟言笑,但心正、公道,从不使坏心眼作践人。这也是当初万姨娘取中她的重要原因,母亲的智慧决定了女儿的性情。
冯子善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地:“好了,不哭了,瞧,眼睛都肿了。”
人生在世,诸多无奈。能够携手共度一生,是多么珍贵而又难得的缘分。
二太太渐渐止住了眼泪,她想着冯子善和万姨娘一直过着低人一头的日子,心里不禁愤然:“老爷,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也不是非得依附大哥不可。说句不敬的话,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之后,是定要分家的,一切按照规矩办,料想大哥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再说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舅舅如今是东省正四品下江州刺史,定会给咱们撑腰。”
冯子善很善于控制情绪,从不放任自己陷入某种情境中而不能自拔。他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到二太太说的话头上来。
“在这个府里,我和姨娘的身份本就卑微,哪怕有个出息的舅舅,也改变不了姨娘曾经是丫鬟,是妾的事实。我信命,但我不认命。
一切的决定并非意气用事。衡量得与失,最现实的体现就是利益。
大哥若是能给咱们带来好处,依附他又何妨?只是如今,二房的地位可有可无,这些年的周旋,我现今只管着外头几个庄子的入息,府里重要的事项根本轮不到咱们插手。就连我身上的散官官衔,从九品上的文林郎,也是走了舅舅的路子得来的。大哥这一边,不值得咱们再多花费心思。
至于三弟,将来他在仕途上有无作为我不敢下定论,只说目前,你还不知道吧,三弟妹可是经商赚钱的高手。先老太太的嫁妆三弟交给她打理,多年下来,财产足足翻了一番。”
二太太眉峰一挑:“真的?看三弟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想不到有这样的手段。”
“三弟妹的确有本事。他们夫妻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府里的下人暗里投靠三房的人多了去了,只怕老太太那里都有三房的眼线。没有钱上下打点,怎能做到?”
二太太想了想,的确,李竹君虽然处处忍让着老太太,但在原则问题上,从未吃过亏,而老太太也是外强中干,并没占到多少便宜。
二太太有些愧疚:“老爷,对不起,是我无能,没能帮上你,要是我有三弟妹的本事该有多好。”
冯子善展开手臂,轻轻拥着钱和雅:“和雅,人都说姻缘天注定,俗气一些,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三弟大智若愚,配上三弟妹这样七窍玲珑的心思,可谓是天生一对。
我呢,就喜欢你这样大大咧咧的,心思淳朴的,在外头尔虞我诈已经够累了,要是回到房里还要花费心思跟你勾心斗角,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虽然是老夫老妻,但听得冯子善说“喜欢”,二太太不禁心喜,脸色绯红一片。
冯子善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昌国公府有一门远亲,忠武将军家的幼子媳妇,娶的是东省林家的小姐。林家可不简单,富可敌国啊。三弟妹与林夫人投契,两人在外头合作,玉容阁便是她们的生意,由林夫人的陪房掌柜出面打理。”
二太太背脊一僵,惊得合不拢嘴:“玉容阁?天哪,他家的琼香桃花面脂最是有名,芬芳四溢,柔滑细腻,能够驻颜祛斑,美白肌肤。一小盒子就要一两金子,还供不应求,大受京城里的贵妇小姐追捧,听说连宫里的娘娘也都在用呢。还有玫瑰红口脂,珍珠香粉,金桂头油,都是顶顶好的。”
二太太说得头头是道,女人对于美丽,总是有着最本能的追逐。
“若是咱们能在玉容阁入上一股……”冯子善摸着下巴遐想着:“日子至少比现在宽裕多了。我也没什么大志,给孩子们攒些私房,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足矣。”
二太太很感动,冯子善是尽心尽力为了他们的小家:“老爷,我明白了。”
“三弟妹冰雪聪明,你刻意接近她,只怕她立马就能明白你的心思,如果她问起,你直说便是,不需要隐瞒。”
“是。老爷”
冯子善感慨地:“舍得,舍得,有得必有舍。就是不知道三房想要的好处,咱们给不给得起。”
夜深了,伶仃的月光里,多了几分寒寂。风似乎有所感知,摇晃着月的清影,转瞬间又归于宁静。
匆匆忙忙,颠颠簸簸,时间走过。
转眼又是新年到。
中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街旁的树梢上,挂着红色的绸带。那是人们用最虔诚的心,将对于来年的美好祈愿和期盼寄托其上。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着一团团红色的火焰,分外鲜艳。
孩子们成群结队,欢快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唱响着可爱的年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锅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冯府上下,人人陀螺似的连轴转,忙忙碌碌。
去除尘垢,净洁庭院,买办年货,贴新画,换桃符,易门神,祭灶王,各家年礼、筵席往来不断。年二十九,开中堂,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后辈三叩九拜,祭拜祖先。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
除夕之夜,阖府团圆的大宴。为了这一年中最重要,最丰盛的筵席,大厨房里,上至管事,下至杂役,辛苦准备了将近半个月。
海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掌灯时分,众人入席,杯觥交错,欢声笑语,直至午夜。
子时交岁,第一声鞭炮声自中京城迎曦门外响起,片刻之间,鞭炮齐鸣,延绵不断,焰火映天,一幅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热闹景象。
正月初一,族长冯博文亲手打开冯府正门,点燃开门炮仗,碎红纷飞,如流云似飞雾,寓意着开门纳吉,百事兴旺。随后,设香案,供香烛,拜祭天地。
晚辈们穿上崭新的衣裳,给长辈们磕头拜年,然后喜滋滋地接过沉甸甸的大红包。
管家精神利落地出门,身后跟着四个小厮,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大摞拜匣,拜匣里头是红封拜年帖子,逐一送往亲朋好友,同窗故旧的府上。
新年带来的欢腾一直在延续,人人皆沉浸其中,以至于忽略了春寒料峭里,杨柳吐出的一点新绿,桃花绽放的一抹新蕾。
初八。
景寿院。
因着新年,老太太屋子里换上了吉庆的摆设。镶嵌云母、象牙的花开富贵六折屏风,犀角雕松鹤长春……
屋子的一角摆放着黄铜雕刻福禄寿双耳铜炉。红红的火炭燃烧着,撒上一把梅花香,和煦的暖意与清幽的芳香相互交织着,让人恍如置身落梅纷影的花间深处。
大太太郑秀涵,二太太钱和雅,三太太李竹君,带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围坐在老太太身边,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二太太一身胭脂红缂丝妆花棉绫褙子,显得脸色红润,气色十足。她笑道:“今儿托老太太的福,喝上了极品的玉露雪莲茶。不怕老太太笑话,我还从未喝过这样甘甜又香醇的茶呢。”
老太太嘴角弯了弯,正要说话,不料被大太太截过话头:“二弟妹,这玉露雪莲茶是宫里修容娘娘往府里送年礼时,特特命人添加上,说是孝敬老太太的。你不知道吧,这茶只生长在北省大雪山下,采茶女们天不亮就要进山,采茶时只取茶心的一片,每年进贡的,也不过二斤而已。陛下爱宠修容娘娘,赐给她的永福宫五两,可是比金银珠宝还要珍贵呐。”
二太太点头,附和着:“修容娘娘的孝敬之心,很是让人感佩呢。”
大太太心里舒畅,得意地笑着,拿起茶杯,满足地汲了一口茶水。
老太太斜睨着她,有些不满。自从冯晓笙晋封修容以来,大太太的气势越发高涨,行为也越来越放肆了,甚至很多时候在府内行权,竟然违逆了老太太的意思。虽然管家的权力老太太早已经交给了大太太,但是府中后院,老太太的话便是权威,说一不二。老太太心里头明镜似的,权力被侵犯,顿时生出了危机感。
她拿着丝帕作势擦了擦嘴角,淡淡地:“玉露雪莲茶的确很珍贵,但再好的茶也得水、器皿来配。
这套粉彩八宝茶具,还是我的陪嫁,胎质纯白,画工精细,平日里我却是舍不得用的。
这泡茶的水,是东麟山月牙泉里的水,年前普度庵无心师太命人送来的,拢共只有一瓦罐。许是观音菩萨佛光普照,月牙泉的水比起别处,要更为清冽甘甜。”
大太太闻言,脸上笑纹一窒息,放下茶杯,声音冷淡下来:“老太太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