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君自顾自地喝茶,假装没听见她俩的对话。
冯晓瑟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认真地剥着瓜子。白皙的手指水葱似的,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轻轻一磕,瓜子壳裂开,白白的瓜子仁儿便露了出来。
四小姐冯晓琴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到这边,便用手肘捅捅冯晓瑟,侧过身子,轻声地附在她耳旁:“五妹妹她最近怎么了?难道是转了性子?平日见她都不怎么说话。”
冯晓瑟抬头,瞥了一眼离她们不远的冯晓磬,此时她手里正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一块花生糖,她全神贯注,仿佛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该不会是那一次,你把她打傻了吧?”冯晓琴又道。
冯晓瑟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四姐姐素日不是最嫌五姐姐闹腾?怎么,五姐姐安静些,你反倒不习惯?”
冯晓琴讪讪地:“少了她与我斗嘴,心里空落落的,也许就像你说的,不习惯吧。”
习惯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当想要改变的时候,又需要多少时间来习惯?
冯晓瑟朝冯晓琴莞尔一笑,不再搭话,低下头继续剥瓜子儿。
一个小丫头等不及通报,急匆匆地撩开棉帘子,高声叫道:“老太太,老太太,外头说,外头说……”
丫头气还没喘匀,话说得慢了些,只见大太太飞快地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小丫头面前,伸手指着她的鼻尖,厉声呵斥道:“还有没有规矩了?老太太这里是什么地方,能容你随意大声喧哗,惊扰了老太太,你担得起吗?来人,把这个丫头给我绑下去,打二十板子。”
几个守候在门外的仆妇一拥而入,小丫头一见这阵势,大吃一惊,“噗通”跪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禀老太太,各位太太们,老太爷那里传来很要紧的话,让老太太、太太们立刻都到前头去,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旨意。”
大太太觉得很尴尬,但她仍准备强硬到底,揪着可怜的小丫头丝毫不放松:“既是这样重要的事,才刚为何不早说?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没一句说到点子上。”
在场的人谁不明白,大太太在老太太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丢了里子,便想在小丫头面前立威,找回面子。派头和声势并非靠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撒气就能堆砌而成。她的举止,明面上没人吭声,暗地里充满了不屑。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是温和地说道:“大过年的,见了血光,不吉利。何况咱们是仁善之家,奴才们没有规矩,可以慢慢教,动不动就打杀,这样很不好。这个丫头我看着倒是个机灵的,可怜见的,吓出了一额头的冷汗。黄嬷嬷,抓两把铜钱赏她,算是压压惊了。”
大太太紧抿着嘴唇,铁青着一张脸,阴阴沉沉,好似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乌云滚动。
老太太见好就收,而且心里到底还惦记着宫里的旨意,不知是惊还是喜?带着些许忐忑,她一叠声朝太太们吩咐着:“快先理妆,然后随我一同到前头去。”
冯府前院。
老太爷冯博文、大老爷冯子文和二老爷冯子善正围着一个年轻太监在说话。这名太监穿着箭袖蟒袍,从纹样上看,应是八品首领太监。
大老爷不敢怠慢,连忙递过一个红封,那太监接过,手里掂了掂,满意地一笑,拢进袖管里:“一会子是郭爷爷到府上来宣旨。”
太监嘴里的郭爷爷,郭澳,是皇宫里八大实权太监之一。陛下寝宫——乾正宫的总领太监,仅次于乾正宫总管太监吴名的第二号人物。
老太爷抚着长须笑着,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公公能否透漏一二?”
那太监清了清嗓子:“新年普天同庆,旨意必定是好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想着即将到来的好消息,不禁有些兴奋。
应酬的场面话说得恰到好处,老太爷不露痕迹地奉承,那太监心花怒放地领受。说着说着,那太监的口风便松动起来:“这一个月来,拢共有十五六日,陛下留宿在永福宫,赏赐流水似的。进膳时,陛下经常召来冯修容娘娘伴驾,陛下还说,只有冯修容娘娘在身边陪着,他才能够吃得香。如今宫里头都说,冯修容娘娘圣眷优渥,就连德妃娘娘也得退让几分。”
那太监口中的德妃娘娘,乃是南省光善候李廉的外甥女——慕容清溪。慕容清溪生的玉质柔肤,花容月貌,更为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股仙气,走路的时候,骨骼会发出优美的鸣响,犹如天籁之音飘渺而来。
五年前入宫,陛下对慕容清溪珍视得无以复加,一时间宠冠六宫。陛下专门为她建了一座小竹楼,名为随风楼。小楼清新雅致,有别于皇宫的富丽辉煌,里头镶嵌着夜明珠,挂满了白鲛纱,慕容清溪盈盈立于其中,真如月中仙子一般美色夺人。
三年前,慕容清溪诞下皇长子,也是目前陛下唯一的儿子。由此,陛下对她更为爱重,地位直逼皇后。
老太爷心中暗喜,当闻听由乾正宫总领太监郭澳宣旨,他便笃定旨意与后宫有关。听那太监所透露的意思,冯修容是时来运转,得到了陛下的青睐。难道竟是晋位旨意,荣封四妃之一?短短的几个月,先是晋位修容,继而封妃,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和荣宠。
这时,三老爷冯子康匆匆地走了过来,作揖行礼后才说道:“派出去的小厮回报,宣旨使者已经在一里开外,马上就到府里了。”
那太监笑道:“郭爷爷来了,杂家就先行一步去迎接。请老太爷快些预备接旨吧。”
老太爷向那太监道谢:“如此,便辛苦公公了。”
“好说,好说。”
宣读圣旨的阵势十分庞大,仪仗里鼓乐齐鸣,簇新鲜亮的对牌、对扇、对旗、对伞,整齐划一的马队,充分展现着皇权至尊的威严。
郭澳穿越人群、马队,走向前来,他身材微胖,眼皮有些松弛,眼角下垂,眼睛看上去是凶悍的“三角眼”。他缓缓地扫视四周,见老太爷及几位老爷穿着官袍肃立,女眷们按品大妆,紧随其后,一片庄静,鸦雀无声。
打开明黄色贴金轴圣旨,声音高昂悠长:“圣旨到。”
阖府立时下跪,低头,齐声:“接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陛下有旨,修容冯氏淑慎性成,勤勉柔嘉,且侍奉皇太后克尽妇道。修容常叹:自入宫掖数年,恨未答鞠育之恩也。皇太后慈衷深切,赞谓之: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今荷皇太后暨陛下高厚恩,允修容回府省亲,以慰慈心。钦此。”
“陛下天恩浩荡。”
磕头之后,老太爷将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从郭澳手里接过圣旨。八壹中文網
郭澳笑着扶起老太爷:“冯老大人,恭喜啊。”
老太爷从大老爷手里接过红封,送到郭澳面前:“郭总管,辛苦了。”
郭澳斜睨了红封一眼,并不伸手:“冯老大人客气,杂家也是为陛下办事。”
老太爷见他这般作态,心知他看不上一般的钱物,心下暗恨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前日老夫得到一架琉璃山水四扇屏风,品相不错,回头送到郭总管府里,还请郭总管笑纳。”
郭澳这才接过红封,不徐不疾地说:“蒙冯老太爷高看一眼,是杂家的荣幸。冯修容甚得陛下和皇太后的喜爱,宣旨天恩赐归府省亲,可是宫里的头一份呐。”
“哪里,哪里,修容娘娘往后还得仰仗着郭总管的指点。”老太爷这话说得谦卑,郭澳不禁一挑眉,脸上带着两分得意之色。
大老爷上前,小心翼翼地:“敢问郭总管,不知除了修容娘娘,是否还有其他娘娘也得了恩典?”
郭澳道:“皇太后娘娘和陛下商量着,打算将宫妃归府省亲定为成例,今岁恩典了三位娘娘归府省亲,旨意就在这两天,小冯大人很快便会收到消息了。”
老太爷看着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郭总管是有福之人,为府里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老夫已经命人备好了薄酒,还请郭总管赏脸进府一叙。”
老太爷与宫里的宦官交情尚浅,如今机会难得,自然想要好好的拉拢一番,尤其这个郭澳也颇得陛下信任。
郭澳满是惋惜地道:“早就听说府上的酒好,只是没得机会亲自一试。陛下交代了,宣旨之后即刻回宫,杂家就不久留了。”
“郭总管是陛下身边第一得意之人,理应事事以陛下为重。老夫也不强留,明日派人将好酒一并送入府上。”
郭澳喜道:“如此,便多谢冯老大人。”
“恭送郭总管。”
“冯老大人留步。”
说着,郭澳潇洒地甩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