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空气潮湿,微凉,带着植物特有的芳香,浣洗着寒冬过后的苍白。小草用满身的力量破土而出,一簇一簇的翠绿,骄傲地享受着阳光和雨露。
景澜院。
冯子康手里拿着一册书,随意地翻了翻,便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细雨濛濛。
桃花开了。
褐色的老树皮,青葱的新叶,素影斑驳;粉色的花瓣犹如迷离画卷中的一笔朱砂,夺目,却又无比和谐。
李竹君正忙着亲手为他收拾行囊。
“立春虽过,春寒料峭。北省天气尤为寒冷,大氅,棉袍还是必须带上。”她一边将大氅细心地折平一边说道。
冯子康即将启程,前往北省视察千凌江。千凌江位于连国的北方,源头在大雪山。每年春夏,雪山上的冰雪消融,千凌江总会泛滥成灾,冲毁庄稼房舍,威胁附近百姓的安全。
“治肠胃腹痛,恶心呕吐的紫金锭;治热毒疫毒,痰迷心窍的至宝丹;治高热烦躁,唇焦齿燥的紫雪丹;还有如意金黄散,接骨紫金丹,梅花点舌丸……每一样分别放在一个荷包里头包着。”
“还有肉干、酱菜,都在食盒里头装着。唉,北省的饭食,也不知老爷您是否吃得惯。”
“老爷,这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天宝银号的,一包散碎银子,您只管应酬花销,不够的话打发人回来,我再给您送去。还有各样的金银裸子,留着赏人吧。”
“您忙起来总顾不上吃饭,我给您身边的小厮来喜也留了五十两银子,你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他就是了。”
冯子康很享受李竹君絮絮叨叨的话语里蕴含着的关心,他也不接话,只看着她俏丽窈窕的身影来回走过。
这就是他梦想中的幸福生活,听着她唠叨,陪着她欢笑,就这样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看花开花落,细水长流。
“应该收拾齐全了,还有没拉下什么?”李竹君侧头细想。“对了。”她一击掌,快步走到书架旁,从琳琅满目的书籍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天下州县图,您此行必定四处奔波,应当用得上。”
冯子康笑道:“东西足够齐备了,你也累一天,歇会儿吧。”
李竹君又认真地清点了一次,事无巨细,没有疏漏,才放下心来,说道:“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里舒适,东西越齐全,你用起来也方便些。”
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李竹君有不舍,更担心他路上的安全。但男人需要拼搏,需要上进,只有难成大器者,才会终日流连后院脂粉堆里。
冯子康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轻声开解道:“此次还有两位同僚与我一道同行,各自都带上会武功的小厮,我自己也会小心注意,你放心。”
李竹君勉强地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拂去了他肩膀上的几颗浮尘:“老爷,我晓得。男人应当以事业功名为重。这次是您第一次外派视察的差事,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我这心里总归有些牵肠挂肚。”
冯子康轻拥着李竹君,下巴温柔地抵在她的额头上:“这差事是我向上峰请求来的。竹君,我答应过你要改变,不能再如同以往那样无所作为。只有我越发的强大,你和孩子们的生活才能越发舒心。与其日日窝缩在都水监虚度光阴,还不如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也许很艰难,但我相信天道酬勤。一步一个脚印,付出定会有回报。”
李竹君一时间百感交集,既欣喜于冯子康终于抛开了愚孝,盲从,更多地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又惆怅于一旦他忘我投入,身登青云梯,功成名就之时,会否独留她一个人暗自寂寥。
李竹君便在这辗转的愁思中,送走了冯子康。
日复一日,无波无澜。时间便这样悄悄流逝,转眼已是四月天。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脱下厚厚的冬装,五彩斑斓的春装妆点着,让人顷刻间活力四射,婀娜的裙裾似乎与盛开的春花交相辉映。
水榭。
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双檐飞翘,柔美的弧度犹如优伶舞动时奔放的水袖。
李竹君和二太太钱和雅坐在水榭内的鹅颈靠上,钱和雅喝一口清茶,见李竹君定定地望着丝绸般的湖面出神,便轻声唤道:“三弟妹。”
李竹君回过神来,见二太太望着她微笑,不好意思地:“二嫂,你才刚说的什么?”
二太太打趣道:“只怕三弟妹心里只想着三弟,我这个做嫂嫂说的话,全然是耳旁风罢了。”
李竹君赧然:“二嫂又拿我说笑,都老夫老妻了,哪里还有这样多想头。”
二太太一手拿起丝帕捂着嘴,乐不可支地笑着。
李竹君瞪了她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气氛便热络起来。
“三弟妹,我也不兜圈子,上次与你说的那个事儿,入股玉容阁,你考虑得怎么样?”
李竹君摇摇头,温柔却坚定地拒绝道:“二嫂,实话与你说,当初我与林夫人合作之时,就定下规矩,玉容阁的生意就只规限在我们两人之内,人多牵扯的事项也多,我们是为了求财,不愿伤了和气。”
二太太有些失望,但仍然强颜欢笑:“原来如此,是我强人所难了。”
“不过……”李竹君含笑斜睨了她一眼,半吐半露。
二太太的心被高高地吊起,急道:“三弟妹,你可是快说,不过什么,可是事情还有转机?”
李竹君也不再卖关子:“据我所知,二嫂的娘家在京郊有一个大庄子?那里溪水环绕,土地肥沃,是上上等的良田。”
二太太点头:“是,那庄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玉容阁制作的胭脂水粉,面膏口脂,需要大量的质优的药材。你们负责提供好水好地,并且培育药材,长成之后,玉容阁高价收购。不知二嫂可愿意?”
种植药材。
二太太想了想,心里到底有些犹豫,一来她是出嫁女,娘家上有祖父,下有兄弟,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二来庄子上一直种植着粮食,农户们从没有种植药材的经验,万一贸然改变,丰收了皆大欢喜,万一弄砸了,可怎么是好。
二太太沉吟着:“三弟妹,娘家庄子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能不能给我两三日的时间,我好回娘家与当家人商议商议。”
李竹君说道:“这是自然,兹事体大,的确需要好好商议。二嫂,玉容阁在京城,东省、北省、南省皆有商号,今年西省的商号也会正式开张。说句托大的话,玉容阁的生意蒸蒸日上,只要有货品,就不愁没买家。药材的需要量很大,若是你娘家的庄子的药材顺利收成,一年的收益至少有五千银子左右。”
二太太听了不禁心动,五千两银子,要知道她和二老爷一年从府里得到的例钱,也不过三百两。若是事成,自家拿小头,两千两;娘家拿大头三千两,只需要一年,便可以置办十数亩中等田地,又或者买下一两个小铺子。
有钱就有底气,有钱就能有更多经营的法子,只要运筹得当,将来分家,自己家也有依仗,不会再受制于大房。
二太太下定决心,一定要说服娘家人:“那我便回娘家问问看,还要谢谢三弟妹的关照。”
李竹君笑道:“二嫂说得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兄弟,相互关照还不是应当。何况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相互合作,大家都得利才是好事。”
二太太笑眯眯地:“三弟妹说得对,你好我好大家好。”
又唠叨了几句闲话,二太太便迫不及待地与李竹君告辞。回到自己的景波院,用过午饭,便匆匆打点,回了娘家一趟。
一路上,她不断斟酌着,该怎样将眼下的好处,长远的好处一一说清,又想着若是被反驳了,又该如何回应。
待到了娘家,二太太将这事一说,出乎她的意料,她的祖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钱家是个武官家庭,祖父年老致仕,父亲官阶不高。家里就靠着钱父的微薄俸禄以及庄子上的出息度日,生活紧巴巴的。而钱父本身性格忠厚,能力平平,手头不宽裕之下,没有多少钱来应酬同僚,结交人脉,打点上峰,多年了官衔一直还在原地踏步。如今听到二太太说有赚钱的门路,哪里有不应允的。
另一边厢,李竹君送走二太太,正要回屋,只见喜鹊上前回话道:“三太太,景寿院来人了,让您用过饭之后,过去一趟。”
李竹君蹙眉:“何事?”
景寿院老太太的身边有李竹君的耳目,所以那边的消息,很快便能传到景澜院来。
喜鹊低声地:“据说是与修容娘娘省亲有关。老太爷发话,官中只给二十万两银子,大太太最近,手头似乎有些拮据。”
为了冯修容归府省亲,大太太做主,买下了冯府附近的一大片土地,大兴土木,将其与冯府连接,使得整个冯府的面积扩大了许多,并且一应接驾物事,都要求最最上等的。这种情况下,钱银窘迫就不难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