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照九州。
一轮暗暗淡淡的冷光,看尽了人世间比悲伤更为悲伤的故事,比沉默更为沉默的岁月。
冯晓瑟梳洗过后,散了发髻,躺在床榻上。细腻的锦被,暖融融的感觉,让她的眼皮子发沉,渐渐地想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见一阵激烈的捶门声音,紧随而来的是人的吆喝声,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不间断的光影从窗外闪过。
一瞬间的功夫,宁静的景澜院灯火通明。
“快,快。”
“你们守着院门,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你们几个四处去搜,找到了只管带过来。”
……
隐隐约约透过来的说话声,喧哗声,让冯晓瑟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彻底清醒。她心头辗转反侧难安,命途中冯府抄家时的惨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心急如焚之下,她几乎要摔下床榻。
连忙叫过守夜的秋萍,冯晓瑟急急地说道:“派个人去母亲那边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秋萍赶忙道:“六小姐您别急,婢子这就去。”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十分的难熬,每一分钟都缓慢得如同花开花谢的一个轮回。冯晓瑟披一件单衣,在地上来回不停地走着,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看看更漏,心中的焦躁仿佛磐石生了根,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搬开。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春萍被冯晓瑟感染,心头也有些慌乱,胡乱地从针线篓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想着危急的时刻,也许可以自卫。春萍颤抖着声音问:“谁?”
“是我,喜鹊。”
“喜鹊姐姐,你来了。”春萍立刻打开屋门,一见喜鹊,顿时觉得如释重负。
喜鹊一进门就问:“六小姐可还好?”
春萍道:“六小姐急坏了。遣了秋萍到太太那儿。喜鹊姐姐,外头这是怎么了?”
喜鹊脸色凝重:“春萍,谨守自己的本分,好生照顾好六小姐就是了。”
春萍慌了,低下头:“喜鹊姐姐,我错了。”
喜鹊的话语缓和了一些:“罢了,现下乱哄哄的,也怨不得你担心。只是往后可记住了,做下人的,不该问的不要问。”
“谢谢喜鹊姐姐提醒。”
“六小姐呢?”
“在卧室里,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
铜鎏金荷花宫灯里的灯火忽忽闪闪,冯晓瑟长发垂腰的身影被映衬得越发幽暗。
喜鹊朝她屈膝行礼:“六小姐。”
冯晓瑟火急火燎地上前,拉着喜鹊,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虚礼。喜鹊,我问你,外头怎么这般混乱,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喜鹊正要说话,只听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躁动,有一个男声说道:“冯管家,人已经带过来了。”
李竹君声音清亮,她一开口,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冯管家,半夜三更,你硬闯景澜院,还绑了我的儿子,冯府的四少爷,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并非软弱可欺,定不会善罢甘休。”
冯管家回道:“三太太,我这里有老太爷的手书,请您过目。我只是遵从老太爷的命令行事,若是扰了您的清静,还请您不要见怪。”
“哦?老太爷的手书?百灵,拿过来我看。”
一阵长久的沉默。
树影摇曳。
家丁手里的火把火光闪闪,照得人影灼灼。
李竹君语调未变,依旧从容自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晓,既然是四少爷闯的祸,明日清早,我会亲自带他到老太爷跟前请罪。”
罗管家丝毫不动摇,说道:“请三太太见谅,老太爷的手书您也看了,主子的命令,是让小人马上将四少爷带到。旁的,恕小人无法遵从。”
冯管家是冯家的家生子,由老太爷一手提拔,忠心耿耿。
“冯管家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
冯管家不为所动:“三太太,小人是老太爷的奴才,下人就是下人,只知道凭主子的命令行事,请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突兀地插进了冯晓信高昂的声音:“母亲,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随他们到老太爷那里去一遭。”
冯晓信天不怕地不怕,他想,老太爷的惩罚,要么就是罚跪,要么就是一顿打,自己皮糙肉厚,能够扛得下来。
李竹君横眉怒目,厉声训斥:“冯晓信,你闭嘴。闯了祸还不思悔改,待你父亲回家,一定重重罚你。”
冯晓信一缩脑袋,灰溜溜地不敢再说话。
李竹君转而又对冯管家说道:“不知老太爷准备怎样处置四少爷?”
冯管家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
李竹君又道:“四少爷身上还带着伤,能否先行为他处置,再交给你带走。冯管家,不会连这你都不愿通融罢?”
冯管家来得突然,即便李竹君已经派出了心腹往景寿院里去打探消息,此时仍然是两眼一抹黑,被老太爷打个措手不及,想要应对也毫无章法。于是她想要尽量拖延,冯管家也不是傻子:“三太太,小人听四少爷的才刚说话中气十足,再看四少爷的手脚灵便,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老太爷还等着小人回话呢,拖延了时间,小人可担待不起。”
无论如何,冯管家是油盐不进。还未等李竹君再开口说话:“来人,将四少爷请回景寿院。”
“是。”
有两个仆役上前,架着冯晓信的手臂,冯晓信挣扎了两下,喝道:“放开,我自己走。”
冯管家给仆役们递了一个眼色,仆役便松开了手。冯晓信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走到李竹君跟前:“母亲放心,儿子随他们去去就回。”
若不是十万火急,老太爷何至于深夜出动家仆定要将冯晓信押到跟前。大祸临头,偏生冯晓信浑然未觉。
李竹君秀丽的脸上笼罩着寒霜,她双唇紧抿,看着冯晓信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为他理了理拉扯时被揉出褶皱的衣襟,低声说:“别冲动,要忍。”
冯晓信愣了愣,见李竹君严肃的神情,随即点头:“儿子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景澜院又恢复了平静。
冯晓瑟侧耳细听,等脚步声完全消失,百灵吩咐站在院子里景澜院的仆妇们:“关门,落锁。只留角门,派两个仔细人看守。”
冯晓瑟迫不及待地奔跑而出,只见李竹君定定地站在台阶上,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双眸如同水般冷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种萧瑟清寒之感。
“母亲。”冯晓瑟挽着她的手臂,轻声地唤着。
李竹君回过头来看她,紧蹙双眉:“瑟儿,你哥哥这次也许闯下大祸了。”她将手里的纸片递给冯晓瑟,抬手按了按额头,神情疲惫。
冯晓瑟飞快地将老太爷的手书看了一遍,上头只有寥寥数语,写着冯晓信将殷家二少爷殷远郊的腿给打折了。
冯晓瑟将纸片折起,拢进袖管里,小心翼翼地对李竹君道:“今儿午后哥哥回来时,我见着他了,他说在味香楼外有对兄妹在卖艺,一个公子哥儿仗势欺人,他就上去跟人打了一架,原来对方竟是殷家的少爷。”
殷家家主殷赫,以超一品威武大元帅执掌兵部,封光禄大夫。他为人正直、豁达,为官忠诚、清廉。所有的权势荣耀,都是从血与火的战斗中厮杀而来,极得陛下信任倚仗。
如果说,在连国的权力场上,冯家是一艘装饰美丽的画舫,那么殷家就是一艘巨大沉稳的舰船。美丽而根基薄弱,外强中干;沉稳而实力强大,动辄碾压一切。
李竹君合上双眸,片刻,复又睁开,眼中满是担忧:“不知老太爷要怎样处置信儿?殷家,我们可得罪不起。”
冯晓瑟的安慰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母亲,您别担心,也许老太爷只是招哥哥过去问问情况而已。”
李竹君点点头,无话。
“母亲,更深露重,我陪您回屋等消息吧。”
这时,远远地,杜鹃一路小跑而来,在李竹君和冯晓瑟跟前停住,微喘了两口气:“太太,六小姐,景寿院传来消息,老太爷,大老爷备好了车马,带着人,押着四少爷出门了。”
“什么?”李竹君心中一沉,声调微变:“看来老太爷是要亲自带信儿登门请罪了。拿我的名帖,到昌国公府,请府里供奉的太医来一趟。”
“母亲,如今夜已深,贸然惊动外祖父,外祖母似乎不妥。不若派人在昌国公府门外头候着,等天亮府门开时再进府通报,您看如何?”
李竹君沉吟:“就照瑟儿说的办。另外,杜鹃,派人去医馆找两个大夫回来。”
“是,太太。”杜鹃急急忙忙地下去安排。
李竹君的思绪很乱,很烦,心脏犹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无法平静。她喃喃自语:“信儿,信儿,可千万不能有事。”
冯晓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母亲,父亲不在,您就是顶梁柱,主心骨,我和哥哥的全部依仗。您一定要冷静,千万别自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