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君望进冯晓瑟清澈的眼睛,感受着她沉定却微凉的双手,也许她的心里也是同样的忐忑害怕,但仍旧勉强支撑着。
是的,偌大的冯府,并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再难的事,也必须沉着应对才是。
李竹君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地:“母亲晓得。”
正厅。
灯下。
二更刚过。
李竹君随意地翻着一部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冯晓瑟带着喜鹊、百灵和秋萍,正在做针线。
“呯”的一声,屋门被猛地推开。
冯晓瑟被吓了一跳,身子一哆嗦,针便扎到了手指上,霎时冒出了一朵血花,她不理会,也根本没觉得疼,只见杜鹃冲了进来,顾不得任何礼数,声音颤抖着:“太太,四少爷被抬回来了,满身是血……”
李竹君猛地站起身,手里的书册“啪嗒”掉在地上,心里有种噩梦成真的晕眩感。
冯晓瑟一把扔下针线,心急火燎地跳下罗汉床:“大夫呢?请来没有?”
杜鹃一叠声地应道:“请来了,在偏厅招待着。”
李竹君回过神来,急忙吩咐道:“把大夫待到四少爷屋子里,喜鹊,你过去侍候,百灵,开私库,把大夫需要什么药材,就准备什么药材。杜鹃,说,在殷家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少爷会浑身是血?”
杜鹃道:“回太太,我们的人虽然跟着老太爷,大太爷到殷家去,可是离得远,看不真切也听不清楚,但有一桩事儿是肯定的,四少爷被打了,还是大老爷亲自动的手。”
怒火在胸腔里翻滚,李竹君死死地握着拳头,指甲仿佛都要嵌进掌心里:“好,好,殷家没上门来要说法,大房倒是主动地贴上去,这账我记下了。”
话音刚落,恢复平静没多久的景澜院,又再一次沸腾起来。
惊恐地:“四少爷这是怎么了?”
压低声音地:“你就别问了,赶紧将四少爷送回屋里是正经。”
……
李竹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子当中,但见四个家仆抬着一条春凳,冯晓信便躺在春凳上。家仆见李竹君来了,便将春凳放到地上。
火光下,冯晓信双目紧闭,脸色像是黄纸一般黯淡无光,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濡湿。
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李竹君的眼泪忍不住,刷地就流下来了。冯晓瑟踉踉跄跄地跟在李竹君身后,她双腿一软,伏倒在冯晓信身旁。
他到底还活着么?那个活力四射的少年,那个笑起来犹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少年,那个陪伴着一起成长,默默地保护着自己的少年……
冯晓瑟不必像李竹君那样,时时刻刻必须维持着贵妇的矜持和体面,她嚎啕大哭,哭音悲切,哪怕是心肠再硬的人,也都不忍再听。
“哥哥,哥哥……”
冷眼旁观的冯管家心下暗叹了一口气,作为下人,他应该没有自己的意志,听凭主子的差遣。可是作为一个人,他心寒。血脉相连的亲人,怎么就下得了手,生生将一个孩子的双腿打折了。
他上前对李竹君说道:“三太太,四少爷是双腿折断,已经包扎过了,但还是马上请大夫诊治为好,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了后患。”
李竹君眼波一转,眸子如刀,带着凌厉的锋芒,紧紧地盯着冯管家。她的脸上虽然泪痕未干,但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庄严。冯管家莫名地感觉惭愧,不禁低下了头。
“来人,好生送四少爷回屋。”李竹君喝道。
“是,太太。”
早就在一旁等待候命的几个大力仆妇鱼贯而出,她们的力气不输男人,轻松地就将春凳抬起,平稳而又快速地朝冯晓信的屋子走去。
李竹君伸手,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冯晓瑟,温柔地抚了抚她散乱的发鬓:“瑟儿,别哭了,咱们去看看你哥哥。”
冯晓瑟哭得鼻子通红,抽噎着应道:“嗯。”
李竹君牵着冯晓瑟的手,不再理会任何人,径直离开。
冯管家有些尴尬地朝呆立着的家仆们挥挥手:“走了,走了。”回想着李竹君震人心魄的眼神,冯管家有些不安,而这份不安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冯晓信的屋子里,灯火明亮,彷如白昼。
各人各自忙碌着,却都有条不紊。
一位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挽起衣袖,戴上羊肠手套,拿着才从沸水里滚过的小剪刀,把血干枯之后,粘在冯晓信腿上的绸面裤子小心地剪开。
另一位头发花白,年纪较大的大夫正在奋力地书写着药方,然后交给一旁等待的喜鹊,仔细嘱咐道:“这一张方子,药材加水熬煮一刻钟,用来清洗伤处;因着病人已经开始高热,这一张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药汁,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你可记住了?”
喜鹊恭敬地双手接过:“记住了。”
“母亲……”
冯晓信缓缓地苏醒过来,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艰难地转了转头,便看见李竹君和冯晓瑟正站在他的床榻旁,两人脸上皆写满了担忧。
李竹君眼眶发红,俯身柔声问着:“信儿,你醒了。觉得怎样?腿可还疼?”
自然是疼的,但冯晓信艰难地笑了笑:“不疼了。母亲,是儿子不孝,累您担心了。”
冯晓瑟忍住眼泪,别过脸,朝山羊胡大夫问道:“大夫,我哥哥的腿伤得重不重?”
山羊胡大夫叹息:“两条腿的小腿骨骨折,必须接骨,卧床休息。幸而膝盖是完好的,要不然,这一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了。”
李竹君一听,脸色煞白,不免想到了同样腿受伤,至今一瘸一拐的冯晓磬,便问:“大夫,将来走路会不会有影响?”
山羊胡大夫沉吟片刻:“这个不好说。”
李竹君顿时觉得心被掏空了似的,极为痛苦和难受。
反倒是冯晓信艰难地开口安慰她:“母亲,您别难过。我的身体很好,壮得像头牛似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的脸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静静地躺着,目光有些涣散,再没有往日的生龙活虎,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李竹君拿着丝帕,为他拭去了汗水,强笑着:“母亲相信你,我的儿子是最勇敢的孩子。”
“母亲,对不住……儿子辜负了您的教诲……”冯晓信拼命地想要支起身体,可是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竹君连忙按住他:“这些话不必说,母亲都明白。如今最要紧的,是治好你的伤。”
人的成长是从一路的伤痛,艰难中得到教训,不断地完善自我。只不过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太为惨烈。
这时山羊胡大夫插进话来:“药水已经备好了,我现在要开始清洗伤口,取出碎骨,会很疼,小少爷,你忍着些。”
冯晓信缓过气来,点点头:“您只管放心,我忍得住。”
山羊胡大夫将一块厚厚的布帕折成长条状,命冯晓信咬在嘴里,以防剧痛之下,咬伤了舌头。
白发大夫也走过来:“夫人,小姐,请你们到一旁等候。”
这血淋淋的场景,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
李竹君深深地吸了口气:“有劳二位。”
山羊胡大夫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沾满药汁的布帕,开始清洗伤口。
只听冯晓信闷哼一声,紧接着,身体好似筛糠颤抖的厉害。白发大夫和两个医童用尽全力,压制住冯晓信的身体。
冷却的药汁换上温热的,沾满血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不断地听见碎骨落入铜盆的声音……
李竹君紧紧地咬住嘴唇,唇齿间溢出猩红的血丝。而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冯晓信。
冯晓瑟不忍:“母亲,您别看了……”
李竹君冷然一笑:“只有将惨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报复的时候,才不会心慈手软。”
冯晓瑟被震住了:“母亲……”
“害人的手段,我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信儿是有错,但也轮不到不相干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和信儿是我的根本,胆敢伤害你们,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将十倍奉还。”
不同于往日的高雅,温柔,这是一个狠辣的李竹君,眉宇间透着杀伐决断。也许是昌国公一脉嗜血战场的杀气融进了子孙后代的血统里,这本应让人觉得可怕的斗心,却让冯晓瑟感到安宁。
偌大的世间,能有一个人将你护在羽翼之下,其实是一种幸福。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烟云,向大地播撒着五颜六色的繁华。
绯红的朝霞,晶莹的露珠,芬芳的花朵,那些夜的忧伤随着新升起的希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山羊胡大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断骨已经接上了,注意卧床休息,按时用药,多吃骨头汤,牛乳,鸡蛋,黄豆,蘑菇,忌辛辣,油腻的食物。至于能恢复到何种地步,就要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冯晓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汗湿淋淋地连身下的被单都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