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群人。
有热闹瞧,冯晓信总是特别精神,他拉着冯晓瑟,笑道:“走,妹妹,咱上那儿看看去。”
冯晓瑟心里警铃大作,担心他又惹出什么事端来。双手使上力,牢牢地拖住他:“哥哥,你就别多管闲事了。我看书上说,大家公子都得文质彬彬,秉节持重,整日里街长巷短,不务正业的,那是纨绔。”
冯晓信瞪大眼睛,回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妹妹,你看的是什么书?怎么胡说八道啊。打抱不平,主持正义,维持公道,才是真君子。”
“你又不是武林盟主,哪来那么多正义可以主持。搞不好就是两个泼妇在骂街。走吧,走吧。”冯晓瑟一叠声地说道。
不顾冯晓信反对,冯晓瑟硬是将他拉开,推搡着走进了不远处的品香楼。
店小二引着兄妹俩上了二楼雅座。
冯晓信快步走向窗边的八仙桌,朝窗子外头一瞥,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嘿,想不到这里的角度正好。”
冯晓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居高临下,清楚地看见人群中,两个小商贩正在激烈地争执,拉拉扯扯。只是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二位想吃点什么?今儿的枣泥山药糕特别的新鲜,二位可想要尝一尝?”店小二咧着嘴笑着,殷勤地问。
“既然好,那便来一份。一壶碧螺春茶,两碗糖蒸酥酪,还有奶油松瓤卷,千层糕。再来一份鲜花玫瑰饼,一份水晶饺,仔细包好,待会儿我带走。”一边说,一边朝冯晓瑟眨眨眼:“母亲爱吃鲜花玫瑰饼,父亲爱吃水晶饺。”
外表看似粗犷,不拘小节的冯晓信,内心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好咧。”店小二干脆地应着,正要转身离开,就被冯晓信叫住:“小二,外头发生什么事儿?怎的这么热闹?”
店小二嘴皮子十分利索,三言两语便说清了:“地上有十文钱,卖茄子的和卖花生的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就吵起来了。”
冯晓信摇摇头,道:“十文钱而已,就值得这样吵吵闹闹?把好端端的生意都给耽搁了。”
店小二笑了:“二位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咱穷人家的苦,自然是不晓得。八文钱就能买一斗米,够一大家子吃上十天半月。他们一天的买卖下来,只怕也赚不到十文钱呐。吵架自不必说,就是打,也得打出个结果来。”
十文钱,于富人而言不当一回事儿,穷人却争得头破血流。人身处的地位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所关注的重点也就不同。
听了店小二的话,冯晓瑟与冯晓信一时无语。
店小二见状,躬身说道:“二位贵客稍候着,茶水和点心马上就来。”
冯晓信挥挥手,示意店小二退下。
忽然,街面上看热闹的人群一阵轰动,冯晓瑟和冯晓信听见声响,齐齐转头,将目光投向那处,争执的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脸上都淌着血痕,十分的触目惊心。
冯晓信坐不住了,“霍”地起身:“我给他俩每人十文钱,打成这个样子,太惨了。”
“恐怕如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那十文钱,而是是非曲直和尊严。”冯晓瑟目光凝住,淡淡地说道。
穷,有穷的骨气。谁又愿意在街坊四邻面前背负贪婪、见财起意的坏名声。
“哥哥,你是否能分辨是非,找出十文钱真正的主人?若是不能,就别强出头,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那怎么办?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奇了,哥哥你赤膊上阵与殷家二少爷大打出手时那样勇猛,不管不顾的,怎么如今见别人打架,就一副软心肠的模样?”冯晓瑟挪揄道。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我与远郊兄弟身强体壮,就算受了伤,家里好茶好饭,好汤好药伺候着,不过是将养一段日子罢了。这俩人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挣钱不易。如果打出个好歹,只怕两个家庭都要遭殃。”
“哥哥说的是。”冯晓瑟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远远行来。
骑在马上那人,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他头戴金累丝镶黑曜石束发冠,身穿藏蓝色骨朵云纹样圆领窄袖袍衫,足蹬黑皮皂靴,黑色腰带上坠着一方圆形玉佩。
阳光,澄黄湛澈,折射出一片片晶莹,暖暖地晕染在他身上,嫣然明媚。
冯晓信一见,不由得开怀,抬手指着马上那人,笑着对冯晓瑟道:“是远郊兄弟。”
殷远郊。
冯晓瑟静静地看着殷远郊,只见他在人群外围下得马来,先是从路人处询问一番,而后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心,将拳打脚踢的俩人分开。分别对双方说了几句话之后,又招呼一旁卖鱼的小老板拿过来一只盛满水的碗,殷远郊接过,引起争执的那十文钱被投落在碗中的水里。
这时,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殷远郊细细分说。他面带笑容,泰然自若,仿佛有一种天然的说服力。片刻之后,人人脸上皆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殷远郊将碗里的十文钱交给卖花生的小商贩,而买茄子的小老板则是灰溜溜地缩成一团,承受着旁人的耻笑和责骂。卖花生的小商贩非常感激,对着殷远郊连连作揖,他回了一礼,转身便要上马离开。
他是怎么做到的?不但解决了纷争,而且让人心悦诚服。
冯晓瑟侧头沉思,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一个个小细节。半晌,拧成川字的秀眉松开——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一旁,冯晓信将身子探出窗外,朝着殷远郊猛力地挥手,高声:“远郊兄弟,远郊兄弟。”
殷远郊闻声,仰头,朝这边看过来。他的笑容很明朗,狭长的双眸灵动飞扬,闪烁着璀璨光华。
“快上来。”冯晓信又嚷道。
殷远郊点点头,三两步便走进品香楼。
殷远郊的名字冯晓瑟已经无数次地听冯晓信提起,如今他近在眼前,冯晓瑟心里有着微微的激动。命途之中的影像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殷远郊一袭白衣似雪,墨发披散,在法场众目睽睽之下,以后辈子侄之礼,为冯子康收殓。
岁月的彼岸,隔着茫茫沧桑,滚滚红尘。高高在上的神低在潇洒狂歌,在冷眼笑看。当年繁华人间,转眼变成一捧黄土。
也许这一世命运终将改变,如同岁月流年辗转变迁,但不变的,是人心中的光明磊落和真情厚意。
“妹妹,这是我的好兄弟,殷远郊。”冯晓信笑眯眯地拍着殷远郊的肩膀,向冯晓瑟介绍着。
冯晓瑟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目光愣愣地看着殷远郊。
“妹妹,你发什么呆啊?”冯晓信轻轻地推了推冯晓瑟,低声道。
冯晓瑟猛地回过神来,匆匆地收回目光,盯着一个男子看,实在是太过唐突和不礼貌。她很是尴尬,赧然道:“殷世兄好。”
殷远郊倒是浑不在意,拱手:“冯家妹妹好。”
三人落座。
冯晓信实在是好奇,迫不及待地问:“远郊,你是用的什么法子分辨出那十文钱的主人呢?”
殷远郊正要开口,店小二双手捧着放满茶点的大托盘稳稳地走来,托盘里的点心砌红堆绿,甜香四溢,分外诱人。
“客官,您要的碧螺春茶,各样点心,都给您送来了。”
“放着吧。”冯晓信应了一声。
店小二一样一样地将茶点摆放整齐,又细心地将清茶斟入茶杯,瞥见殷远郊也在座,热情地夸赞道:“卖茄子的和卖花生的撕扯了那么久,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事儿,旁边人也没法分出个好坏。公子一来,那坏蛋马上就现了形。公子好本事,将来一定能够中状元,做大官儿。”
殷远郊抿嘴轻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与冯晓信一样,店小二也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知公子是怎么知道那十文钱是卖花生的,而不是卖茄子的?”
“原来是卖花生的钱呐。远郊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冯晓信催促道。
到底是心高气盛的少年郎,虽然并无卖弄之意,但看着周遭崇拜的、期盼的眼神,心底不禁有几分骄傲,行止也就矜持起来。
殷远郊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眉宇间带着两分自得,语气却是平淡无波:“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香茗、点心通通失去了吸引力,冯晓信连声:“哎呀,远郊,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殷远郊好整以暇:“你们真的想知道?”
冯晓信和店小二齐齐点头,如同捣蒜一般。
店小二急切地:“公子,不瞒你说,咱们品香楼的所有伙计们,哦,还有掌柜的,都在等着我听完,好下去告诉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缘故呢。”
殷远郊清了清嗓子,道:“这也没什么,里头的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