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殷远郊志得意满又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冯晓瑟心中突然生出了恶作剧的心思,笑着截断他的话:“殷世兄足智多谋,不过片刻功夫,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猜到殷世兄所用的法子。不如殷世兄听听看,我猜的对不对?”
“猜出来了?”
殷远郊将信将疑,眼里闪过些许不快,但仍然有礼貌地道:“冯家妹妹请说。”
冯晓瑟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似乎还带着一丝清甜:“将十文钱投放进装满水的碗里,如果碗底清澈水干净,钱的主人是卖茄子的小商贩。如果水浑浊碗底有沙泥沉淀,则钱是卖花生的小商贩的。
因为茄子生长在茄子秧上,而花生生长在泥沙地里。卖茄子的小商贩双手较为整洁。卖花生的小商贩双手不可避免地沾满了泥沙。他用沾满泥沙的双手给顾客收钱找钱,他的钱上也会因而沾满了泥沙。”
店小二抬手一拍额头,作茅塞顿开状:“原来是这样。”他忙不迭地一躬身:“几位贵客请慢用,小的先下去了。”说着,便退下了。
冯晓信不理会店小二,直直地看着殷远郊,问:“远郊兄弟,是不是这样?”
殷远郊怔了怔,点点头。
冯晓信顿时眉开眼笑,手掌相击:“瑟儿当真是冰雪聪明,不愧是我冯晓信的妹妹。”
直到这时,殷远郊才细细地打量着他原本并未在意的冯晓瑟,而这一看,眼神便移不开了。她眸光流转,笑意嫣然,手腕上带着一个红玛瑙镯子,冰肌玉骨,仿似红梅落雪。乌油油的头发挽成堕马髻,发髻的一侧,斜插着一只镶翡翠飞凤金钗,另一侧别着点翠芍药华胜。秋香色绣白玉兰花立领褙子,米黄色百褶裙,衬托着她纤巧婀娜的身姿,越发的清丽动人。
生命中会有许多人走近,离开,留下或许深刻,或许淡薄的记忆。砰然心动的那一瞬间,刹那,便是永恒。
冯晓瑟蝶样的双睫微颤,迎上殷远郊的目光,四目相视,又飞快地分开。殷远郊只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好似有一串的火花在绽放。他看着冯晓瑟徐徐转头,望向窗外,恬静美好得像是一帧风景。
冯晓瑟却没有留心揣摩他的心思,卖花生的小商贩赢回了公道,没有趾高气昂,没有得意炫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摊子上,平静地拿着帕子擦了擦脸,好像刚刚的打斗从未发生。
卖茄子的小贩默默地蹲在自己的两筐茄子后头,承受着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毫不留情的斥骂,有的人甚至上前捶他两拳,踢他两脚,他也不反抗,垂着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肩膀坍塌着,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众人见他这样,也觉得没意思,骂骂咧咧两句,便甩手离开了。
“妹妹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冯晓信嘴里塞了一块千层糕,嘟囔着,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冯晓瑟喃喃地:“我在想,卖茄子的小商贩或许有苦衷。”
“哦?何以见得?”殷远郊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缓缓地问。
冯晓瑟目光依旧停留,说道:“你们看,他箩筐里的茄子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衣衫虽然破旧,但每一个补丁用的是颜色相近的布料和针线,看上去显得很协调。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的家里有一个贤惠的妻子?
见财起意犯了错,被当众揭穿没有恼羞成怒,认错,接受随之而来的恶果。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并非一个毫无廉耻之心的人?
在人人蔑视的情况下,没有逃走,依旧摆摊子继续生意,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实在拮据缺钱?”
殷远郊闻言,沉思。
冯晓信不愿费脑筋:“推测来,推测去,倒不如下去问一问,不就明白了?”
“对,咱们问问去。”殷远郊很有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
时间几乎凝涩住,卖茄子的小商贩觉得有一片阴影挡在跟前。也许是上前责骂的人吧,他心里麻木地想着,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和唾弃,不是吗?他也想远远地逃离这里,逃离所有的鄙夷和不屑,但是他不能。
“请问,你家里最近遭逢了什么变故么?”
入耳的声音清透得如同春雨洒落在夜色中芭蕉叶。卖茄子的小商贩抬起头来,就见到三位好看的公子小姐站立在前方,其中的一位公子,便是才刚戳破他谎言的人。
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那位小姐发髻上的金凤,在阳光下盈盈闪耀,让他几乎睁不开眼。高贵、典雅、整洁,映衬得他越发得卑微、低贱、肮脏。
“他娘得了重病。”出人意料的是,开口说话的,竟然是卖花生的小商贩。“我与他同住一个坊市,认识他娘,老人走街串户替人浆洗衣裳,是个很勤快的人。”
卖花生的一字一句,仿佛刺中了他心中最痛最苦的地方,他将脸埋在弯曲的手臂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早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还剩下的几个人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如此戏剧化的转折,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卖花生的小商贩脸色有些许哀伤,语气沉郁:“按理说他家里有难,街坊邻里搭把手帮帮忙是应该的。如果是两文钱、三文钱,我也就不计较了,就当是孝敬老人。只是十文钱,我……”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家里也穷,小子才出生没多久,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吃饭,实在是挤不出余钱来。”
一番话,更是让卖茄子的小贩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抬头看着卖花生的小贩,擦了一把泪,声音沙哑地:“兄弟,我把你打成这样,你不怪我我已经很感激,你还站出来替我说话,我实在是……”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打自己耳光:“让你坏心肠,让你贪心……”
卖花生的小商贩连忙止住他:“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难。”
卖茄子的小商贩脸红肿成一片,扯着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看着那钱,好像被鬼迷了心窍,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就是控制不住伸手。家里的钱全用来请大夫、买药,能借的我都借遍了。家里几亩薄地,就种了些茄子、豇豆,媳妇舍不得吃,说是要拿来卖钱。她天天上山挖野菜,我娘她喝了好几天的稀粥,脸色都黄了,我想买些肉,给她炖口汤喝……”
周围发出阵阵低低的叹息声。
冯晓瑟、冯晓信、殷远郊,三人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直面贫穷,除了同情之外,还有深刻的震撼。贫穷有多可怕?能让人心生贪欲,抛弃自尊,违背道德。
“你的茄子看着很新鲜,多少钱?我全买了。”
卖茄子的小商贩怔忪之间听得冯晓瑟的话,缓缓地瞪大眼睛,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
冯晓瑟微笑着又问了一次:“茄子多少钱?”
“二十文,不,不,小姐您要的话,只要十五文钱就可以了。”卖茄子的小贩如梦初醒,急急地说道。
冯晓瑟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放进卖茄子小商贩的掌心里,之后,又对着附近卖鱼的小商贩笑道:“卖鱼的小哥,给我来一条最大的鱼。”
卖鱼的小商贩一路看下来,正唏嘘感慨,听得冯晓瑟招呼,赶忙应道:“好咧。”
他抽出一条稻草,对着,轻搓了搓,拧成一股绳,然后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一条青灰色的鲤鱼,将稻草绳从鱼嘴里穿过,从鱼鳃盖里出来,两头打上一个结,正要将鱼递给冯晓瑟,看着她一身华丽锦衣,生怕脏污了,又缩回了手。
冯晓瑟倒是不以为意,伸手接过鲤鱼,问:“多少钱?”
“五文钱。”
“请拿好。”
提着鲤鱼走到卖茄子的小贩跟前,冯晓瑟道:“这鱼你带回家,给老人熬鱼汤喝吧。”
二十文钱被牢牢地握在掌心里,卖茄子的小贩连连摆手摇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小姐,我……这……”
“拿着吧。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不容易。”
这句话,不但卖茄子的小商贩,就连旁边做买卖的几位小商贩,也不禁红了眼眶。
卖茄子的小商贩颤抖着手,接过鲤鱼:“小姐好心肠,好人一定有好报。”
站在冯晓瑟身后的冯晓信摸了摸鼻子,将手里的两盒点心塞进了卖茄子小贩的怀里:“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新鲜。”说完,又补了一句:“都是干净的,没动过筷子。”
卖茄子的小商贩嘴张大,几乎要合不拢。让他感到惊讶的,不是冯晓信的一片善心,而是这片善心背后的一点尊重。他们给予他赈济,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富贵人家的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他们并未对他轻视,鄙夷,不屑。那些糕点,是干净的,完整的,并非口中剩下的,零落的,用以搪塞的。
好一会儿,他才一叠声地对冯晓信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