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足无措,感激、欣喜溢满胸腔却又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整个人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树叶,瑟瑟发抖。冯晓瑟转过头,不忍再看。
“好了,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好等。这两个筐子还装着茄子,我们先带走。明儿你还在这儿候着,我让人给你送回来。”沉默许久的殷远郊终于开口说道。
“是,是,是。”
殷远郊说一句,卖茄子的小商贩应一句,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殷远郊说完,走到卖花生的小贩身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伸手指了指卖茄子的小商贩:“他才刚有句话说得不错,好人一定有好报。你的花生我买了,送到通济街,殷府,找一个名叫尚德的小厮,他自会与你结账。”
卖花生的小商贩欢喜得笑逐颜开,眼睛放光,好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了似的:“多谢公子帮衬,我马上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回程的一路,三人皆是静默。许久,许久。
终于,冯晓信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冲动和义愤:“朝中的大臣们皆是尸位素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子脚下,竟然还有人被贫困逼迫至此,实在是让人心寒。”
冯晓瑟停住脚步,正色道:“哥哥,慎言。许多事情看起来简单,孤立,实则复杂,牵扯众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分说明白。与其愤愤不平,只知道嘴上发泄,还不如从自身做起,从点滴做起,涓涓细流汇聚成海,也许世间终将会因你的努力而改变。”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坚毅。直到这时,冯晓信才惊觉那个一直扯着自己衣摆,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长大了,而自己似乎从未深刻地了解过她。
殷远郊凝视着冯晓瑟,有一种强烈的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在心间涌动。片刻之后,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刚强:“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但只要将脸迎向阳光,阴影就会被抛在身后。好儿郎就该有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奋发进取。”
冯晓信眼神变幻不定,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他握紧了拳头,仿佛下定了决心:“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好。”冯晓瑟眼角笑意飞扬,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壮志豪情,不怨天尤人,不贪图安逸。
“妹妹便在此预祝二位兄长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晚霞静谧。
夕阳的余晖落在树梢,将叶儿染黄。
冯晓瑟和冯晓信回到冯府时,已经是黄昏。两人各自回屋,一番梳洗整理,换上家常衣裳,便到李竹君跟前回话。
冯晓信将今日在街面上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与李竹君听,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李竹君全神贯注地听着,秀气的黛眉微拧,偶尔还会发问几句。足足说了半个时辰,冯晓信觉得乏了,呵欠连天,一副瞌睡的模样,李竹君便打发他回屋歇息。
青瓷杯子里的茶水已冷,冯晓瑟续上热茶,递给李竹君。李竹君接过,轻啄一口,问:“瑟儿,你看如今商贸行的情况如何?”
冯晓瑟回坐绣墩上,想了想,道:“商贸行大掌柜精明能干,商贸行在她的打理下生意红火,利润可观。只是大掌柜在某些观点上急功冒进,我想商贸行只是她的一个跳板,她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李竹君放下手里的茶杯,点点头:“的确如此。商业上过于保守,好处是谋定而后动,坏处是每每落人一步,不进则退;过于冒进,好处是敢为人先,坏处是失了稳定持重,易为蝇头小利所诱惑。这个平衡实在是很难拿捏。”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父亲外放的调令已经下达,职位是北省清平洲昌乐县县令,中秋节过后便赴任。我只担心,我们离开京城之后,没了辖制,有人会趁机浑水摸鱼。银子少赚些倒也罢了,就怕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来。”说着,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针无双头利,蔗无两头甜。凡事总要有取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冯晓瑟得知冯子康已经定下了外放的事宜,先是一喜,而后听了李竹君的担忧,沉思片刻,道:“林夫人娘家乃是商业巨擎,她果断干练,与母亲乃是闺中密友,关系密切,不如将咱们再京城的生意托付与她?”
李竹君沉吟,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妥。她名下也有一大摊子生意,本就分身乏术,这是其一。其二,咱们的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林夫人不接吧,未免负了彼此的情谊;接吧,万一出事,被牵连不说,只怕两家的情分也就没了。所以请林夫人偶尔照看可行,至于托付就罢了。”
冯晓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心思转了一圈,忽然灵光一闪:“不如就请二伯和二伯娘帮忙吧。母亲的玉容阁不是与二伯娘的娘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么,也不需要他们涉入过深,只要每月固定查账,让各处掌柜们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就是了。”
李竹君笑了:“这法子倒是不错。”一边说,一边轻抚着她耳旁的小发辫:“瑟儿,难为你了,别的姑娘不是醉心于琴棋书画,便是勤练女红,你却早早肩负起了家务俗事。”
“母亲说的哪里话,您正教我掌家理事的本领呢,比那些风花雪月有用多了。”
见李竹君精神倦怠,神情疲惫,冯晓瑟关切地问:“母亲,您不舒服。”
李竹君抬手抚了抚额头:“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总觉得头昏乏力,食欲不振,也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冯晓瑟起身,走到李竹君身后,双手替她揉按着太阳穴:“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适中的力度,让李竹君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舒缓。她闭上眼,像是要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轻声道:“小事而已,别担心。”
无声的宁静。
于世事喧嚣中,于灯红酒绿中留存着一方温暖的、纯洁的心灵净土。
李竹君睁开眼,从小木几上拿过一张纸片:“瑟儿,你看看吧。”
“母亲,这是?”
“宫里送出来的消息。”
冯晓瑟知道李竹君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当下也不多问,接过,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失声道:“大姐姐她实在是太冲动了。”
原来,冯修容与平婕妤发生了争吵,冯修容仗着位分高,便命平婕妤罚跪。平婕妤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太医诊断,她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陛下一怒之下,罚冯修容禁足,闭门思过,其实也就等同于幽禁在永福宫中。
李竹君无奈道:“身为女子,能够理解冯修容流产后的愤怒,但她毕竟生活在后宫之中,必须步步为营,决不能行差踏错。本以为省亲之时,老太太和大太太定会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与她分说明白,哪知她还是这般无所顾忌。君心难测,宠爱难得,就不知这次惩罚过后,冯修容是否还能维持往日的风光呢?”
冯晓瑟沉吟:“陛下似乎没有给大姐姐的闭门思过定下明确的期限。”
李竹君觉得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正是呢。可以禁足十天半月,若是动动手脚,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我最担心的,是冯修容心中的怨气越积越深,丧失了理智,迟早会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
想想冯晓瑟说的魇胜之术,李竹君就觉得不寒而栗。胸口有一股气息在酝酿,想要压抑,却不住地翻涌,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她猛地捂着嘴,剧烈地干呕起来。
冯晓瑟一惊,慌忙拿过唾盂,李竹君弯下身,对着唾盂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冯晓瑟轻拍着她的后背,十分担心:“母亲,您是不是吃错了东西?”
好一会儿,李竹君才吐完,缓过气来。冯晓瑟将她扶到贵妃榻上躺着,又斟了一杯茶:“母亲,漱漱口。”
李竹君有气无力,就着冯晓瑟的手含了两口茶漱了漱。见冯晓瑟忙着去拧帕子,说道:“这些活让丫头们做就是了。”
冯晓瑟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脸,道:“无妨的,我照顾母亲也是一样。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么?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李竹君憔悴的眉眼鲜活起来:“瑟儿别担心,母亲已经好多了。不必请大夫,没得让人背后嚼舌根,说我轻狂。天晚了,瑟儿你也累一天了,早些回屋歇着吧。”
冯晓瑟犹豫着:“母亲,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今儿我留下照顾您,好吗?”
“我这儿丫头一大堆,哪里用得着你。回屋歇着吧。母亲答应你,明儿就请大夫来。”
“好吧,那我先回屋去了,母亲您好好休息。”又不放心地叮嘱着:“如果不舒服,就差丫头过来喊我。”
李竹君笑着:“好,母亲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