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清晨。
黑暗悄悄地溜走,清新的薄雾笼罩大地。晶莹透亮的露珠闪烁在草间,太阳从天边探出头来,挥洒着热情而爽直的光芒。
因着昨夜里李竹君身体不佳,冯晓瑟心中惦记,晚上睡得不沉实,早早醒来,匆匆吃过早饭,带着两个丫头,便朝李竹君屋子走去。
百灵远远地迎出来,对着冯晓瑟福了福身,粲然笑着:“六小姐早。”
冯晓瑟含笑道:“百灵姐姐早。母亲可好些了?”
百灵应道:“太太精神不错,已经用过早饭,胃口还好。今儿一早太太便差人去请洪大夫,如今洪大夫正在为太太诊脉。”
冯晓瑟稍微放下心来,只听百灵又道:“昨儿六小姐买下的茄子已经送来了,存放在小厨房里。厨娘想问问六小姐,是把茄子加入日常的菜谱里还是六小姐另有安排?”
冯晓瑟想了想:“做两个新菜式尝尝鲜便罢,列入菜谱就不必了。剩下的茄子就做成腌蒜茄子吧。”
“是,回头我就交代下去。”
正说着,就见喜鹊将一位老人送了出来,他须发皆白,身材清瘦,穿一身青袍,行止中很有几分仙风道骨。老人身后,跟着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肩头背着药箱。
冯晓瑟忙上前,笑容漾满脸庞:“洪大夫好。”
洪大夫摸着胡子,笑眯眯地:“六小姐好。多日未见,六小姐身量又长高不少。”
洪大夫曾任太医院同知,医术高明,从太医院致仕之后,经常被达官贵人请到府上看诊。
冯晓瑟问:“洪大夫,母亲昨日呕吐得厉害,不知得的是什么病症?”
“三太太只是脾胃虚弱,身体并无大碍,正在屋里歇着,详细情况,六小姐一问便知。老夫不便多言,就此告辞。”
洪大夫一口气说完,也不待冯晓瑟再问,带着小医童便走了。
冯晓瑟微微蹙眉,狐疑着进了屋,见李竹君躺靠在罗汉床上,腰后塞着一个引枕,身上搭着一张薄薄的蚕丝被。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乌发只用绿玉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脸色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隐约透着喜气。
“母亲。”
李竹君抬眸看她,笑着:“瑟儿你来了。”
冯晓瑟挽着群裾,坐在李竹君对面,道:“今儿洪大夫怎么神神秘秘的?问他话他也说得不清不楚。”
李竹君挥手对着屋子里的丫头们,淡淡地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看着丫头们离开的背影,冯晓瑟这才拉着李竹君,急急地问道:“母亲?”
李竹君抿嘴笑着:“我并未得病,是怀上了身孕。”
她月事推迟了多日,加上最近身体的变化,心里已经隐隐地有了预感,只是出于谨慎,就连冯子康,她也未露口风。自诞下冯晓瑟之后,李竹君便没再生育,如今确诊怀孕,大喜过望之余,心里又有两分紧张,毕竟将近四十岁了,身体状态不比年轻的时候,怀孕和生产,会面临比较大的危险。
冯晓瑟闻言眼睛一亮,欢喜地:“真的?太好了,我要添弟弟妹妹了。洪大夫有没有交代下注意事项和禁忌?饮食要怎么调理才好?”
李竹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别太紧张了,我是过来人,生下你哥哥和你,有经验的。”
冯晓瑟点点头,又问:“派人通知了父亲不曾?”
李竹君摇头,道:“还不曾。”
“为何?”
冯晓瑟不解,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竹君的表情略微凝重,道:“还有一月便是中秋,中秋之后,你的父亲便要外放任职,你,我和信儿定是要跟随的。如果这时候宣布我怀上了身孕,恐怕老太太就有了理由,不会同意我跟随你父亲一同赴任,甚至会把你和信儿一同留下。我们精心安排了许久,决不能在关键的当口出岔子。”
冯子康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印象,就是唯唯诺诺,好控制,不显眼。如今他争取外放职位,是瞒着老太爷,老太太进行的,到了不得不坦白的时候,可以想象将要面临怎样的一场暴风骤雨。但调令下达,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纵然老太爷、老太太再不满,也只有接受。
李竹君怀孕,又为事情增添了变数。在老太太的立场,大可以以此为借口将她留在府里,而让侍妾跟随,或者干脆给冯子康再纳两个姨娘服侍。这样一来,会为夫妻间的亲密关系添上了变数,更是违背了冯子康的初衷,毕竟他是一心想要将妻儿带离京城这个漩涡。
怪不得李竹君在诊脉之后特别叮嘱了洪大夫不得泄露,原来根源就在此处。
冯晓瑟默了默,问:“母亲的打算是?”
李竹君道:“瞒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如今幸而月份小,还不显肚子。”
冯晓瑟眸光闪闪:“母亲您是一定要跟着父亲走的。至于老太爷、老太太那边……实在不行,请昌国公府外祖母出面交涉吧。只是京城到北省路途遥远,更是山路崎岖,您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长途跋涉?”
李竹君轻轻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柔美的脸上泛着母性的光辉:“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是上天的恩赐,让我将他带临到这个世界,我便要尽我所能,爱他、护他,健康快乐地成长。你放心,不过路上安排得妥当些,路程慢一些,我能撑得住。”
这是世界上最真挚的心声,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图画,冯晓瑟静静地凝视着,心中的那一份守护的执着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母亲,我想到普度庵一趟。”
李竹君秀眉微蹙:“为何?”
这些日子冯晓瑟反反复复地想着,从从初入命途到窥见冯家的未来,再到普度庵这个念头越发的强烈,她始终记得当初无心师太见到她时说过的话:难道天数竟然是应在此处?
当时听不懂,过后却觉得大有玄机。
都说无心师太精通观星之术,能卜吉凶,问未来,而冯晓瑟命途的奇遇恰恰发生在普度庵的后山,也许无心师太能知道什么?也许无心师太能给予迷茫中的她一些指点?
冯晓瑟沉吟片刻,说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再到普度庵,看看是否有缘能再入命途,如今父亲外放已成定局,而命途之中的警示,父亲是一直留在京城,无所建树,直到冯家覆灭。一切已经不一样了,想来未来会有转机。”
还有一句话冯晓瑟没有说,那就是李竹君怀有身孕,这是前世之中所不曾发生过的,所以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命运是否已经被改变了?
未来冯家的际遇,也是压在李竹君心头的一块大石,但想着冯晓瑟曾在普度庵后山坠崖,她心有余悸。
冯晓瑟看出了她的犹豫,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母亲,你放心。”
李竹君凝视着冯晓瑟沉定的眼眸,看见了当中的坚持,她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好吧,过两日,你便带着喜鹊,百灵一同去普度庵。谨记,一切小心。”
冯晓瑟应道:“是,我会小心的。”
正说着,门帘子一动,画眉走了进来,她朝着李竹君和冯晓瑟福了福身:“太太,景湖院出事了。”
景湖院,大房冯子文居住的院子。
李竹君眉峰一挑,问道:“何事?”
画眉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今儿一早,如烟姨娘带着宝儿少爷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给了宝儿少爷一块云片糕,宝儿少爷当时就吃了。谁知回房不久,宝儿少爷便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烧,如今如烟姨娘正跪在景湖院正房门前,哭哭啼啼,求大太太开恩,饶了宝儿少爷一命,就连老太太那里,也惊动了。”
如烟姨娘在后院争斗中颇有天赋,李竹君不过是暗示府里的老嬷嬷私下里提醒了她两句,她马上就能够举一反三。如今的她,很得大老爷的宠爱,除了免了她在大太太跟前立规矩之外,更是几乎夜夜宿在她的屋子里。连带着宝儿,也成了大老爷的心肝宝贝,吃穿用度皆比照着嫡子。大太太嫉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回,单看她着娇柔示弱,跪倒在大太太门前的模样,无论宝儿得病是不是大太太下手的缘故,大太太这个亏是吃定了。
李竹君与冯晓瑟对视一眼,抿着唇,问道:“大太太那里?”
画眉机灵,马上接话道:“大太太派人去请了大夫,自己往景寿院老太太那儿去了。”
讨好老太太,也不失为自保的好办法,不过这样一来,只怕会惹来大老爷更多的不满。
冯晓瑟端来一杯蜜糖水:“母亲,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旁的事儿,就由着他们闹去。”
横竖如烟姨娘入了景湖院,景湖院就别想再有清静的日子了。
李竹君接过蜜糖水,唇边漾起一抹笑容:“瑟儿说的是,就由得他们闹去。咱们啊,看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