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飞这次长久的清醒让医生护士很惊喜,他是一个患病长达十五年之久的精神病患者,哪怕他并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但他的清醒本身于医生护士而言,就算得上一件值得开心的庆贺事情。
“看来这次的疗程很管用呢。”护士小姐由衷的替许远飞感到开心,这位年轻的病人终于不用沉沦虚幻的梦境之中了。
当所有人都认为是医生的疗程和配的药物产生了作用,让许远飞清醒的时间拉长。
只有许远飞知道,他的清醒是因为灵魂,如果可以这样说,是因为残缺的灵魂被人送回来了,所以他才清醒了。
送他回来的人,是谁来着?
他看着洁白的病号服,雪白的墙壁,房间角落里堆满了作画的材料和颜料,床头柜前有一个水晶长颈花瓶,里面插着舒缓盛开的洁白百合花。
唔,他记得上一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并没有这个花瓶。百合花的花瓣上还有露珠,应该是最新鲜的花,谁插的呢?
护士小姐只希望收到鲜花,不会去买鲜花。
医生的话,医生很忙,那么多的病人,不可能只为他一个人送花。
“现在是多少年?”许远飞被护士小姐披上一层薄毯子,他捧着一杯热水,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
“是2026年。”护士小姐语气雀跃的对许远飞道,她是新来的,并不太了解许远飞的过去,“对了,您的女性朋友这几天去逛了一下佛罗伦萨,医院已经将您清醒的消息发给她们了。想来很快你们就能见面了。”
“您在看花啊。”护士小姐笑容灿烂的说,“这是您的女性朋友为您订的,每天都有花店的年轻人来送花呢。花店送花的年轻人是个很俊朗的男人呢,如果我还是单身的话,我真希望可以和他约会。”
“我的,女性朋友?”许远飞有些迷茫,他身边并没有多少交情比较深的女性朋友。
“她们明天就会来了,是两位非常美丽的小姐呢。”尽管东西方相貌的差距非常大,但护士小姐依旧能感受到那两位小姐与众不同的美丽。
“对了还有您的那位男性朋友,您要见他吗?”护士小姐怕睡了几个月的许远飞忘了,解释道,“据说是您的师弟,是一个很帅气的美国男人,您还记得吗?”
许远飞喝了一口热水,“……不见。记得。”
“好的,我去跟那位先生说。”护士小姐整理好许远飞的资料,留给许远飞安静的环境,轻轻离开了。
这一天,许远飞静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落下,黑夜入梦,黎明破晓。
他看着骆长亭和周善蓝,问出了一个困惑他很久的问题,“我听说,生命诞生的意义……是被需要和基因要求延续……以及,爱。”
“我不是读哲学的,我也没有思考过生命意义的深意。”骆长亭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说,“但如果你需要别人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让自己安心的话,那我会告诉你的答案只会是——呐喊和反抗。”
许远飞没有听懂,“……呐喊,反抗?”
骆长亭想对许远飞说: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就是表达自己的意思。”骆长亭没有这样做,他突然伸出手,对许远飞道,“你好,我是骆长亭。很高兴认识你。”
许远飞下意识伸出手握上骆长亭的手,条件反射的回答他说,“你好,我是许远飞。我也也很高兴认识你。
骆长亭轻轻握住许远飞的手,他说:“人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在运转,没有停顿。你现在想的、说的,都只是浮于表面的意识。在意识的更底下,有无数的思想在呐喊,但是无人能倾听。”
“因为它们走的太快了数量也太多了。”
人思考的速度是很快,但思考的问题和接受的信息是庞大驳杂的。人类的大脑可以乘载和处理这些信息,但很难读取。
很多时候,你真实的想法和感受都压在这些杂乱庞大的思想之下。你现在说的话不一定是你真的想说的话,你现在做出的行为不一定是真的想做出的行为,你现在表达的思想不一定是你真实的思想。
你睡觉时做的梦,你突然的情绪崩溃,你不符合平常的异样行为,你突如其来的焦虑、迷茫、绝望……这些都是最深底下的那个你在呐喊,在反抗。它在呐喊和反抗,但是它在呐喊和反抗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繁衍的意义在于复制生命的存在。时间的意义在于见证生命的延续。文字的意义在于生命的传承和记录。文明的意义在于表现人类与其他动物生命形式的不同……但是意义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人类自身去定义的。
人类的思维是一个盒子,是有局限性、时间性和空间性的。
就像人类无法与人类之外的存在共情是一样的,包括人类自身。同时也代表了人类无法站在其他存在的角度来看待世界是一样的,包括人类自身。
“人类是动物,有茹毛饮血的兽性。但人类诞生了璀璨的文明,也拥有着所谓必须遵守的‘道德’。”骆长亭松开许远飞的手,目光投向远处,“文明遮掩了兽性,人类被道德驯服。你的呐喊和反抗成为被道德压制的离经叛道,你的兽性和欲望成为被驯服的粗俗。”
“所以我认为,我生命的意义在于呐喊和反抗。我不接受所谓道德的驯服,也不接受所谓规则的压制,我只想做我自己,哪怕我是一个被操控的人偶,我也想挣断那些缠绕我的丝线……哪怕被丢进垃圾桶里,也想要反抗和呐喊。”
周善蓝数道:“所以生命的意义就是被需要、繁衍,爱,以及为了自己呐喊、反抗吗?”
骆长亭闻言,声音稍微弱了些,更是带了点迟疑,他说:“也不一定吧,一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难道你会完全赞同我说的吗?”
“……”周善蓝没有回答骆长亭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如果生命的意义是这些,那我们的诞生,是因为什么呢?”
不能繁衍,不被需要,没有自己,无法反抗……还能算是生命吗?
“每个人的诞生都是被需要的。”许远飞突然莞尔一笑,他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金色的太阳在头顶熠熠生辉。
“角色的诞生是为了满足作者的情感需求。艺术的诞生是创造者为了宣泄自己的痛苦。幼崽的诞生是为了族群的延续。”许远飞伸手,迟疑着抚摸上了周善蓝的头顶,他说,“小姨,你的诞生是因为大姨需要你。你是她情感的需求,是她痛苦的宣泄,是被奉为圭璧的信仰和理想。”
许远飞:“虽然这样说很夸张,但是确实是这样的。我,我们其实是被需要的,不是累赘。”
阳光洒在流动的水面上,钻进黑色的发丝里,在树叶间跃动闪耀。
许远飞清醒之后,就向疗养院递交了出院请求。
因为他是孤儿出身,又无亲友在世,所以疗养院同意了他的请求。并通知了当初送他来疗养院的师弟。
许远飞并不想见到这个他对不起的师弟,而是收拾好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他带着自己这具躯壳,孑然一身的去了骆长亭给他的地址。
他的财产一直有请人帮忙打理,到十多年的今天,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就算他这辈子都不去工作,也能富裕的生活一辈子。
他知道祝南枝的存在,虽然祝南枝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对于艺术还是很有感觉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祝南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睡的。
周善蓝说他这是生前遭受了巨大的折磨,死后灵魂也被某个厉鬼吞噬了一部分,这才导致的失忆以及昏迷的情况。
附身骆长亭大概率的原因就是因为骆长亭购买了他生前□□骨头所制的物品,昏迷之下的祝南枝本能附身去了这具带着自己气息的身体。
虽然祝南枝对她口出不逊,但骆长亭是有着因果线在祝南枝身上的。而骆长亭乖顺的演绎了她的剧本,为人处事和脾气又格外的得她的心意,所以周善蓝想了想,骆长亭和许远飞带她去了佛罗伦萨的跳蚤市场。
她在跳蚤市场里,从一个富态丰腴的夫人哪里买来了一个旧物件——一块旧的发锈的怀表。
据这位艾芙兰夫人所说,这块旧怀表是她曾曾祖父传下来的,但是生锈太严重了,修也修不好。而且因为这块表,家里老是发生奇怪的事情。她的两个孩子一看见这块表就哭泣尖叫,甚至被吓得住院。
但是除了小孩外,大人一点也不受影响。
又舍不得丢,就拿到跳蚤市场,换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年轻人。
见周善蓝喜欢,哪怕知道了它的怪异之处也坚持要买。艾芙兰夫人想了想,推辞了骆长亭付过来的钱,连带着一枚简朴的银色尾戒和怀表都送给了周善蓝。
“如果后悔了,可以将怀表送回来。”艾芙兰夫人将一个地址递给他们,有些愧疚的说,“这是我曾曾祖父的物件,如果吓到你们了很抱歉。但是请不要丢弃掉它,而是送还我家,我会将邮费发给你们的。”
周善蓝并不在意艾芙兰夫人的话,她就是厉鬼,就算真的有鬼,敢在她面前闹腾,也只会落个被吞噬的下差。
他们在跳蚤市场逛了一个下午,买了很多有趣的旧物件,大包小包的提回了酒店。
围坐在骆长亭的房间里,各自收捡摆弄自己的东西。
骆长亭买的东西里有一把未开刃的,花纹复杂华丽的小刀。他耍刀很厉害,灵活的耍了个刀花。
见周善蓝摆弄着那块旧怀表,问道:“这表怎么了?真有鬼作祟?”
“这表是安吉尔的。”周善蓝摆弄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抓向骆长亭。
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被抓了出来,骆长亭曾在周善蓝的世界里见过祝南枝的样子,但却是第一次看见鬼魂状态的祝南枝。
“我还以为我跟他是共生的关系。原来还可以扯出来啊。”骆长亭看着周善蓝将祝南枝的鬼魂塞进那一块小小的怀表里,笑着说,“这样有点像男频小说里,主角穿越异世,戒指项链里面的老爷爷。”
许远飞却复述出了周善蓝口中出现的名字,并询问她:“安吉尔是?”
“怀表的赠送者。”周善蓝解释道,“我跟它不是很熟悉。它是这个世界的产物。但它和我的情况很相似。它是怨气的灵智,喜欢附身玩偶作怪。或许它的另一个名字你们会比较熟悉——安娜贝尔。还有它的几个朋友,罗伯特、玛丽、菊子、曼迪……”
“都是很喜欢恐吓的淘气鬼。”周善蓝想了想,说道,“他们喜欢引诱人心底的欲望和恐惧,无限的放大和加深。然后用人的欲望和恐惧恐吓去人。”
骆长亭许远飞沉默了。
周善蓝报的这几个名字,不就是世界上十大诡异娃娃里,娃娃的名字嘛。
许远飞莫名打了个寒颤,问道:“所以,安娜贝尔是因为那个叫安娜贝尔的小女孩的怨气而诞生的吗?还有罗伯特、哈罗、菊子……它们也是吗?”
周善蓝将怀表递给骆长亭,道:“不是。它们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不过是达成了共识,附身玩偶娃娃去恐吓捉弄人类而已。我记得它们似乎并没有在这个世界里直接杀过人。大部分关于它们的灵异杀人事件都是人们在造谣。”
骆长亭面无表情的将自己小心翼翼放在旁边的,跟周善蓝一模一样的人偶娃娃鹿深爱一把塞进了被窝,一脸冷漠的道:“它们是没有直接杀过人,但是它们吓死过人。”
周善蓝不以为然的接过女儿,伸手往娃娃眉心一点。
只见本就栩栩如生的人偶娃娃突然眨了眨眼睛,那双幽深无光的黑宝石眼睛转动了一圈,直直盯着骆长亭,紧接着就露出来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骆长亭:“……”他想当场给周善蓝表演什么叫碰瓷。
许远飞就没有骆长亭这样佁然不动的心态了,直接被吓了一跳,打翻了手里收拾好的小饰品。有些惊恐的看着这个娃娃,“它它它它……它它动了!”
“叔叔晚上好啊。”只见鹿爱深转头看向许远飞,歪了歪脑袋,骨碌碌的转着自己那双黑宝石眼睛,笑容灿烂是对许远飞道,“我是鹿爱深哦。”
它的声音清脆如玉碎,带着小孩子一点的率真的味道,若非知道它的诞生,怕是很容易被这声音迷惑。
“你也晚上好啊。”虽然被吓了一大跳,但因为鹿爱深的脸跟周善蓝一模一样,反倒是让许远飞冷静了。
不过他到底是身体不好,便早早的告辞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骆长亭:“囚鬼宅的厉鬼都可以出来吗?”
周善蓝:“有规定的。厉鬼只能去自己的世界,其他的世界不可以踏足。我是个例外。我能感应到安娜贝尔,它倒是还在这个世界吓唬别人。”
骆长亭沉默了一瞬间,继而问道:“那今天晚上,这个安娜贝尔会不会过来找你,顺便来吓唬我?”
“有可能。”周善蓝抱着鹿爱深,让它叫人。
鹿爱深:“哥哥晚上好啊。”
“叫什么哥哥,叫妈妈。”骆长亭好不要脸的说,“我‘生’的你,叫妈妈。”
鹿爱深歪头:“好的哦,妈妈。”
鹿爱深慢慢活动着身体,因为是关节人偶,所以它活动时发出了诡异的‘咔嚓’声。但不过一呼吸的时间,鹿爱深就掌握身体的操控。
它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骆长亭粗鲁动作,导致微乱的头发和店家免费制作的蓝色小裙子。踩着一双牛皮小鞋,哒哒的在桌子上跑了起来,甚至跳下来桌子,在客厅里跑了起来。
活泼的样子还挺招人喜欢的。
骆长亭凑到周善蓝身边,问她:“这娃娃是你操控的还是?”
“两个许华年的灵魂碎片在它身体里。”周善蓝淡淡道,“没有记忆,但是有自我意识。”
还没等骆长亭说什么,鹿爱深就哒哒跑过来了。
“妈妈这个是什么啊?”只见鹿爱深捧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麻雀跑到了骆长亭的面前,笑的可爱的问他。
骆长亭受不了了,伸手捏了捏鹿爱深的小脸蛋,细腻柔软,虽然很冰,但是确实是非常好的手感。捏了一下就松开了,把手移到了鹿爱深的发顶,“这是麻雀。”
“这是麻雀。”鹿爱深重复着骆长亭的话,欣喜的抚摸着这只麻雀,“它叫麻雀!”
骆长亭点点头:“嗯,它叫……”麻雀……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鹿爱深的行为打断了。
只见鹿爱深握紧拳头,生生掐死了这只麻雀。骆长亭甚至来不及反应,亲眼看着鹿爱深满眼欢喜的掐死的这只在它手掌中脆弱挣扎的麻雀。
在某然的一个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鹿爱深手里的那只麻雀。
就好像他最终会死于一个人的好奇心之下。但那个人一定是满眼欢喜的看着他的死亡的。
“这么快就不动了吗?”鹿爱深松开手,这只窒息而死的麻雀安安静静的躺在它的手掌心。
它似乎有些难过,用手指戳了戳麻雀的尸体,语气可爱的像是和大人撒娇的孩子,麻雀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动了?妈妈麻雀它怎么了?”
“……它死了。”骆长亭看着这个小孩子一样的鹿爱深,“告诉我,为什么要捏死它。”
鹿爱深却疑惑问骆长亭,“什么是死?”
无论是周善蓝、虚假的许华年以及鹿爱深,都没有活这个概念,又怎么可能理解生与死的区别。
周善蓝是笔下的角色,没有经历过死亡。
虚假的许华年只是继承了许华年和周善蓝的记忆,在无数次重复过去死亡的剧本中诞生的意识体,而那些死亡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
而鹿爱深,不过是周善蓝创造的人偶,它的意识是他人灵魂的碎片,但,更有可能的是周善蓝的表演。
骆长亭卡住了,什么是死?如果死后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被囚鬼宅带走,继续在囚鬼宅里生活,那与活着的区别就在于不用吃饭吗?
“死就是,没有呼吸、体温、心跳和没有谁再记得你了。”骆长亭给了它一个相对广义的回答。
鹿爱深歪头:“呼吸、体温、心跳是什么?谁是什么?”
骆长亭拉过鹿爱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冲它吹了出来,“这就是呼吸。体温就是呼吸有的时候的温热,心跳就是活着的证据。”
骆长亭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如何跟没有生命意识体去解释人类眼中的‘生’。他只能苍白的对鹿爱深说:“你看麻雀它不动了,没有心跳和呼吸体温了,这就是死亡。我就是谁,除你以外就是谁。”
“可……”还没等鹿爱深再一次发问,就被周善蓝粗暴的动作打断了。
周善蓝一把将鹿爱深扯到自己怀里,将它手里的麻雀尸体丢进了垃圾桶,语气冷漠的对它说,“不要这么多话。一动不动被丢进垃圾桶的就是死。”
“好哦。”鹿爱深嘟着嘴,应了周善蓝的话。
“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周善蓝起身对骆长亭道,“跟不懂生死的物件解释生死,你也是闲的没事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