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庭院里静得出奇。
长得像鼹鼠一样的神官偷偷溜进了素锦食肆,可惜还未能靠近屋子,就被山漆逮到了。
他一把抓住了为首的那个,其余的连滚带爬地跑了。
被抓住的那个神官自知命途多舛,用小短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山漆恼怒的样子。
“走你。”山漆抬手一掷,扔得又高又远,久久不闻落地的声音。
映绯从屋子里走出来,眺望着神官飞过去的方向,感慨道:“他们又来了啊。”
“是啊,这都多少次了还不死心。”山漆拍了拍手上的尘。
“还好你把他们赶走了,不然又得听一晚上的说书,那个故事我都能背下来了。”
五百年前神魔一战,天界的碧蕊上神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竟甘愿打散元神,下凡历劫,依神官所说,映绯就是碧蕊上神的转世,而他们是来接她重返天庭。
近百年来,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映绯尽快历劫,重返天庭,不知情的人都要被他们百折不挠的精神所打动,跟着去了。
问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莲花仙跟映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天界的碧蕊上神,纤尘绝艳,冷若冰霜,她的倩影曾是众神君心中的白月光,而映绯就……
映绯不知道从哪儿又找到了一个,神官在她手里尖叫着,忽然就没声了。
夜空划过一道弧线,他比前一个飞得更远,仿若天上的星辰。
“我赢了。”映绯挑眉一笑,在扔神官这事儿上她还从未输过。
“甘拜下风。”
山漆正想要拱手,这一幕被慕白路过看到,他灵活一变,伸了个懒腰:“夜里睡不着,活动活动筋骨。”
“二位这是?”
映绯闻言一怔,从蛇洞逃出来后,她忙着张罗铺子里的琐事,遇到慕白也只是打个照面。
感觉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走,映绯的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回去睡觉罢。”
山漆连忙搭话:“是是是,快走罢。”
映绯刚准备走,就听慕白说:“姑娘请留步。”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使了个眼色把山漆轰走。不想面对的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
夜凉如水,二人对坐,各怀心事。
“公子……”
“姑娘……”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目光也不由自主地交汇在一起。
映绯收回视线,低头看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慕白的目光分明是清冷的,为什么会让人的脸庞发烫。
这次慕白抢先道:“姑娘先说。”
映绯抿了抿唇,声音变得更轻:“我想了许久,那天的事儿需要有个交代。映绯莽撞,误了公子清白。”
慕白低着头,长睫遮住了眼里的神色,太阳穴突突突跳着疼,他用手按住痛处。
映绯这时哪里敢看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若公子愿意,我……”
后面的话呼之欲出,慕白沉着面色,出声打断她。
“当日有劳姑娘舍命相救,是在下亏欠了姑娘,在下……”
“公子不必这么说。”映绯急忙别过脸,慕白是怕她为难罢。
紧接着二人皆是沉默。
映绯唇角一弯,声音极力避免着尴尬:“时候不早了,公子早点歇息罢。”
慕白回过神,起身揖了揖:“那便告辞了。”
映绯失神地回到屋里,都没注意到晚清跟着她走了进来。
“你刚在院子里与慕白聊什么呢?”晚清凑过来忽然出声,把映绯吓了一跳。
映绯心虚地闪躲着她的目光:“随便问候几句。”
“随便问候,你会是这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晚清调侃道,但见映绯略显为难的样子,便心软放过了她,“不逗你了,早点睡。”
映绯应了声好,晚清就出去了。
从蛇穴死里逃生后,不知怎么,慕白的身影好像印在了她的心上,每每想起他即是欢喜、又带忧愁,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映绯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慕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却不如往昔一般平静,声音细如蚊吟,传入他耳中。
“大人!大人!”
神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潜进来的,慕白躺在床上眼皮也没有抬一下,用神识与他对话:“有什么事就说。”
“大人,他们好粗鲁,好可怕!”神官一见他便低声啜泣着,委屈极了。
慕白腹诽不已,回想起来他经历的种种,这叫什么可怕。
“嘤嘤嘤,大人要替我们做主。”
慕白瞧了他一眼:“说正事。”
神官抹了把鼻子,停止了抽泣:“近日司命仙君苦思冥想,终于参悟了碧蕊上神不能重返天界的原因。”
“是什么?”
“情字一劫。”神官讳莫如深道,“仙君还让小的带了渡劫剧本过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慕白一默,司命那老头儿不知道又出了什么鬼主意,找到这样的碧蕊上神已经够荒谬了,还让映绯渡什么情劫,五百年来她哪里有过姻缘。
慕白真想把高居在九重天上的闲散人叫来谈谈,动不动手不保准。
朋友,你知道什么是上了贼船么。
神官见慕白没有回应,便问:“大人准备何时采取行动?”
“等。”
“大人等不得了,小的都快被扔得散架了。”神官又哭喊起来。
慕白听了只觉得脑仁疼:“再不走我就喊了!”
神官执拗不过他,又慑于映绯的拳头,化作一道青烟,耳畔顿时就清净了。
神官走了以后,慕白翻身起来,把他留下来的册子草草翻了一遍。
里面的主角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生死相随,这不就是碧蕊前世经历的翻版么。
慕白不懂,是怎么样的爱,才会令她甘愿放弃上神的身份,散尽元神,不再重返天界。
上一世,碧蕊上神痴心错付,这一世成了无心的人。
于她来说,应是一件幸事。
七天后,赵二回来了,逢人就说他生了一场大病,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九死一生,险险保住小命。
消息很快就在坊间传开了。
“我看他就一死,哪来的九死,难不成云裳把他吐出来了。”映绯听了,怎么都不愿相信。
这事的确离奇,晚清思忖片刻,道:“那日你当真见到云裳将他生吞了?”
“千真万确!不仅我看见了,慕白也是。”映绯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实在想不通,狐妖有何能耐能让我的法力失效……”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慕白躲在门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见山漆往这边走来,他便悄声离开了。
山漆急急忙忙跑进来,告知她们,赵二找上门来了。
赵二站在西市正中的空地上,周身围满了人,山漆带着映绯往里面挤。
“素锦食肆的掌柜到处造谣,我活得好好的,哪里被狐妖吃了,有胳膊有腿,你说哪儿?”
“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好狠的心啊!”
“各位乡亲父老,要为我讨个公道!”
山漆以袖掩面,怕被人认出来,悄声道:“云裳缠上的人怎么都口口声声喊着‘讨回公道’,他们隔三差五地闹一场,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映绯不以为然:“既然赵二回来了,狐狸精怎么还没现身,我正想舒展舒展筋骨。”
果不其然,夜里云裳托人带来一句话:把东西交出来就饶你一命。
映绯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她要的是这个罢。”慕白走了进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块赤红色的玉石。
映绯拿起一看,大惊失色。
山漆见映绯的神情有变,不解道:“老大怎么了,这不就是一块红玉么?”
晚清摇头:“山漆有所不知,玉石的色彩艳丽,并非普通的红玉,大胆推测,这血沁是尸体腐血沁入玉中而成。”
其余的人听了一阵沉默。
“东西怎么在他那里。”山漆忽然出声,使得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慕白身上。
慕白神色平静,解释道:“那日你与我躲在衣柜中,回来后就发现这块玉掉进了袖子里。”
山漆皱眉问道:“就这么巧?”
慕白颔首。
山漆还想追问被映绯打断了,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云裳要这东西有何用?”映绯不得其解,她将血玉拿在手中端详,血玉泛着淡淡的光泽,握着它还能感觉到隐隐寒意。
它的形状看上去更像是一整块里碎掉的一角,切口虽不规则但磨平了棱角,一时看不出它原来是什么样子。
云裳指的应该就是它了,她将它视若珍宝,准没什么好事。
映绯于是道:“这东西邪门得很,如果真是人血沁入玉石,还是先由我保管,再想怎么办罢。”
他们将要散场各自回房时,映绯叫住了慕白。
“映绯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明知这是云裳的东西,公子之前从未提起过。”
慕白听了,勾唇一笑。
映绯看得一愣,明明被怀疑被质问是他,怎么自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慕白敛起笑容答,道:“在下以为就是一块普通的玉石而已,偶然得之即是缘分,别的并未多想。”
他走后许久,映绯还在发愣,脑海里想的是为什么慕白的眉眼那么好看,笑起来简直是作弊。
诶,她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晚清原本以为映绯拿到血玉以后会连夜参详出其中奥秘,看来还是高估了她,她的屋子很快就熄了灯,尔后一点声响也没了。
眼看云裳就要找上门来了,晚清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
与她一样的人还有山漆,大半夜的,一人坐在屋檐上。他看着神官从角落溜出来,无心去抓,他们从映绯的门前路过,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山漆忽然察觉不对劲,从屋顶一跃而下,试着推了一下映绯屋子的门,门没锁,人也不在。
夜深露重,映绯一袭黑衣,与夜色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