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昆仑山迎来今天最后一位客人，晚清。她的装扮比从前干练了许多，一身碧衣，一个斗笠，手握一柄短剑，除了腰间挂着一个坠儿，没有任何饰物。

因为晚清的到来，殿内陡然安静下来。晚清匆匆进了正殿，在弟子的指引下入座，看得映绯一阵恍惚。

她们原本是朝夕不离的好姐妹，但唐木剌峰这一别都五千年了。这五千年来她想过许多种与晚清再次碰面的场景，但又不知道如何踏出这一步，没想到说来就来了。

映绯喝得有点多了，端着酒一步一颤地走过去，瘫坐在晚清身边，原本话到嘴边偏偏打了一个酒嗝，又咽了回来。

晚清在她之前开口：“映绯，是我对不住你。”

映绯喉中一哽，用力地眨了眨眼，虽然五千年过去了，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晚清离开的时候一直说着“对不起”，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遵从了慕白的安排，救了自己的命。

这些年游荡在六界，映绯曾想过去找晚清，舒晏、慕白都离她们而去，就连她们之间也要相互避着，她们失去了最爱的人，不想再失去最亲的人。

“晚清，我不怪你，错的是他。”映绯曾把这句话演练了几百遍，终于有机会对晚清说了。

晋已落在她们面前，一手牵住一个，把她们的手搭在一起，然后仰起脸看她们的反应。

晚清先是一愣，接着破涕为笑，紧紧握住了映绯的手。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等。”说罢，映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晚清没有再问，心里有个盼头也自暴自弃做傻事。

“那你呢？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就连山漆他们都很少回去看。”映绯追问。

晚清没有直接回答，把腰间挂着的坠子取下来，递给映绯看。

晚晴原本可以回到莲台山，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但她选择带着玉坠行走在六界中，处处为善，弥补舒晏犯下的错，虽然有许多过错无法补救。

晚清心里还有没有舒晏，不用去问，看她怎么做就知道了。

映绯刚一接过就发现有蹊跷，最初是她在唐木剌峰的雪地里捡到这个坠儿，那时候还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但现在躺在她手心的却是一块血玉。

“这里面有舒晏的神魂。”晚清也说不清坠儿是如何变成这样的，随着时间过去，玉中的血色渐渐加深，从淡变浓。

“不散不灭，相伴一生，这也挺好的。”映绯由衷道。

“映绯……”晚清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映绯打断她的话：“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她期盼慕白有朝一日能够转世重生，但希望很渺茫。

映绯不再多言，抬手就把酒送到了嘴里。

第二日醒来时，映绯头疼欲裂，简单吃了点东西她就去了明心殿。真是奇怪了，明明慕白临走前给她介绍的宫殿当时没记住几个，现在看到它们居然都能想起名字。

映绯推开明心殿的大门，殿里一片漆黑，原本殿中有有一盏长明灯。它本是慕白的魂灯，主人已经消散，灯自然灭了。

映绯一弹指将红霞引到了灯芯上，灯灭了就再点起来，她又将案上的书一本本拾起来，匆匆浏览一遍再一本本放下去，讲书的人不在，她自己又看不懂，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映绯在软垫坐下，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闭关时沉睡过去就不觉得日子难熬了。

晚清和晋已都没有阻止她这个想法，相反还陪着她去了一趟唐木剌峰，他们在那里碰到了天帝。

如今的唐木剌峰已不同于往日，草长莺飞，变得生机盎然，还有了在此居住的人家。

在慕白葬身的山峰下，他们遇到了天帝。天帝看到映绯一点儿也不惊讶，好似专程在这儿等她一样。

几句寒暄后，天帝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决定要闭关了？”

映绯微微一怔：“是啊。”她心道，天帝的消息还真灵通，目光一转发现晋已的脖子往后缩了缩。

原来如此。

“这样也好。”天帝像是有感而叹，他又看向山峰，“只是好多年没跟老友喝酒叙旧了。”

说罢，天帝衣袖一挥就腾云走了。

映绯还在怔愣，天帝总是走得这么猝不及防，不过细想也是，难道还跟几个小辈相互道别了再走么。

“我也就此别过，还有劳晋已将映绯送回去。”晚清说道。

晋已点点头：“仙子别太为难自己了。”

映绯虽有不舍，但还是尊重晚清的决定，就像她对自己做的那样，再说日子那么长，她们总能相聚。

晚清离开以后，太阳西斜，映绯和晋已踏上了返回昆仑山的行程。一路上晋已都在抱怨他的几个徒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映绯偶尔问上几句，忍不住去猜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能让当师傅的那么生气。

“唉，算了不说他们了！”晋已抱怨完了，对映绯闭关的事好奇起来，“仙子准备闭关多久？”

“一百年？”映绯还没有认真的想过，先试试再说。

“一百年！”晋已顿了顿，“一般神仙都会闭关上千年。”

“坐一千年？”

“那倒不必，躺着也行。”

映绯哑然。

等到大家将她送到明心殿门口时，映绯忽然想到，进去再出来六界又是不同的光景。映绯回望着众人，不消犹豫，与他们道别后踏进了殿门。

关上门以后，与她相依相伴的只有那盏灯，等是用她的神力点燃的，火焰带着一圈独属于她的红霞。

合上眼前，映绯只想着如何才能消磨漫长的时光，她要坚持得久一点，更久一点，这样等待慕白的时日就会短一点。

没想到，一转眼四千五百年过去了，映绯还没有醒过来，无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她。又过了三百年，晚清来到昆仑山，敲响明心殿的门，映绯迟迟没有应声，还在沉睡着。

足足过了五千年，映绯才醒过来。闭关的时间确实久，但佛法领悟了多少就不知道了，映绯推开殿门就往山下跑，都没有注意到孤灯里多了一股青烟。

她一路冲到膳房胡吃海喝了一顿，又在寝宫里泡了半天泉水，洗的干干净净，才缓了过来。

唉，闭关简直不是神仙做的事。

当她仰面躺在柔软的床榻发愣时，无珩来敲门了。

映绯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床榻，披上外衣来开了门。见到她，无珩笑弯了眼。这神态若是为了欢迎映绯出关，未免太过了一点儿。

“怎么了，山中发生了什么喜事？又当爹了？”

无珩低头只顾着笑，映绯就连着问下去。

无珩笑着摇头：“师娘终于出关了，我开心呐。”

映绯懒得深究，姑且这么以为吧。

无珩笑够了，终于正常起来：“师娘闭关时，晚清上神来过一次。”

“何时？”映绯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两百年前。”

“你们怎么不把我喊醒啊。”无珩心道，怎么都叫不醒她，又不能强行破关，这样对闭关者损害极大，映绯又问，“晚清说了什么没？”

“上神发现人界有一种点心很特别，想邀师娘一起去品尝。”说罢，无珩又是笑。

晚清知道她最爱糕点一类的吃食，这么什么问题，映绯不由蹙了蹙眉头：“你究竟怎么了？”

“徒儿或许得了癔症。”无珩飞快地报出一个地名给映绯，说是晚清留下的，去那儿就能找到这种特别的点心。

映绯还没来得及让他再说一遍，无珩就捂着嘴跑出去了。

映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都是一山之主了，还这么浮躁。”

映绯在榻上躺了整整三日，才说服自己去人界找吃食，晚清留下的消息那家铺子在幽州。

也不知道是人间变化大，还是映绯关了太久，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这一路玩玩闹闹，走了半月才到达幽州。

进城以后映绯找了城中最气派的客栈落脚，稍事歇息就准备在城里逛一逛，喝茶吃点心，好不惬意。

哪知还没出门，隔壁的议论声就飘到了她耳中，是一对夫妇为出门的事吵了起来。

“死鬼，还不走，集市快打烊了！”

“走走走，就是想去看那个小白脸是不是！”

“胡说什么，你娘喜欢的点心不买了是不是？”

“算我怕了你。”

再后来隔壁就没声儿，应该是出门了。

映绯托腮咂摸，听他们所言那家店的掌柜是男子，不仅点心做的好，皮相也不错。仅仅是出于爱美之心，映绯提前出门了。

进了集市顺着人流往前走，很快就能找到那家点心铺。集市确实快收摊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往铺子去，映绯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当年的素锦食肆。

客人大多买了带走，堂食的很少，小二给映绯寻了一块清净的地坐下。映绯也不知道该点什么好，就让他随意上几道点心再来一壶茶。

“公子莫急，慢慢吃。”小二说。

映绯此行扮作男装，虽然旁人大多识出她是女儿身，还是唤一声“公子”彼此图个方便。

面前的食盒里统共有十几样点心，每样一个，映绯眉头紧蹙，点心的形状颜色，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大多是仿照素锦食肆出过的样式。

这都过去一万年了，谁还能知道从前长安有这样一家店，这不会是晚清开的店吧，但掌柜是男子，也许是晚清扮作男装，就像自己以前那样。

小二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映绯一个点心都没吃。

“客官，不合胃口？”

“你们掌柜呢？”映绯环看一周，只见到几个伙计。

“掌柜出门采买了，快回来咯。”

“那我等她回来。”

“好嘞。”小二笑看了一眼，把映绯当做那些扮作男装来看掌柜的富家小姐的其中之一。

映绯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味道跟从前相差无几，她更加肯定掌柜就是晚清，食肆的其余人都住在仙山里享福了，只有晚清还在六界游荡，不是她还能是谁。

谁知道这一等竟然等到傍晚，映绯趴在食案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熟悉极了，好似从天际传来，听不真切，直到有一声清晰入耳。

随着这一声，映绯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出胸膛。

“映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