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姜汐所言,辛阳公主与孟思鸿的婚期如约而至。清晨起大雪延绵的天气,到黄昏时突然放晴。
銮驾自/宫门一路摆到公主府,陪嫁婢仆不等,红妆十里排开。
不踏出门,那些婢女太监就已经交头接耳,夸大事实,说皇家果真气派,公主嫁妆塞满整个府邸。
“殿下不在,由得你们躲懒乱嚼。”月瓷啐了他们一口,将屋门关拢。姜汐详装没听到,自顾自低头绣衣纹,脸上表情如常,手上却绣错几针,又回针,越纠越错索性去拿剪刀。
月瓷拦住她的手,担忧问:“姐姐,你想上街去看看吗?”
“许多事没做呢。”
她笑着摇头,未免被瞧见眼底的水汽,回身去提茶壶倒水,却不防壶里没倒出什么来。月瓷接过去说:“我去煮茶。”
她走后不久,街上便传来敲锣打鼓的礼乐,恰从东宫门外经过,非常清楚。姜汐交握双手,克制住心中的酸涩翻滚,却终究没忍住,起身往屋外跑去。她一路往后院跑,上了观月楼,扶着护栏遥遥望去,街上行人分立两侧,殷红嫁妆及婢仆紧随銮轿,在欢喜礼乐中向着公主府而去。
那为首的高头大马上,挺拔的身姿亦然着红,热烈的颜色,刺的她眼睛疼。
“心痛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姜汐侧身擦掉眼尾的湿润,回过头,发现来人是裴晚儿。
她连忙施礼,“裴小姐安。”
裴晚儿料定今日萧驷玉赴宴,她定不会同去,便趁此空隙赶来生事。她同样望了眼满街喜庆,轻叹了声:“今日良辰、吉日,坐在喜轿里的人本该是你啊。”
姜汐抿唇笑,“奴才福薄。”
“你不福薄,是福泽太深,深到当今太子为了你费劲心思。”想到萧驷玉几次三番为了拆散她与孟思鸿,耍尽手段,裴晚儿心里就妒恨发狂。本想借辛阳公主的手除掉这个祸患,没想到反而让姜汐彻底与孟思鸿缘尽,落入萧驷玉的手中。
她那会儿才算明白,自己反倒给人做了嫁衣!
“奴才不敢。”
姜汐怕她借此发难,立刻跪下去,裴晚儿忙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责怪你。只是为你难过而已,听说当初在猎场,你不惜以命相搏替孟大人解毒,本该是一段佳话,却被迫成了这番局面。”
姜汐不明白,“什么被迫?”
她记得接风宴上,皇帝亲口说过,这门亲事是孟思鸿亲自提起的。像是不慎说漏嘴,裴晚儿掖住嘴巴,一脸的诧异:“原来……你不知情?”
说完于心难安的低下头要走,“我今日多话了,本是想着你肯定难过,所以才来东宫看你,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这样是是而非的遮掩,摆明做戏,姜汐明白但涉及孟思鸿,好奇心顿时涌上来,拦着裴晚儿不让走,“裴小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能不能告诉奴才?”
裴晚儿摇摇头,羸弱一叹:“不行的。”
姜汐无奈:“裴小姐特地来这里,不就是想告诉我的吗?既然已经开了头,何故还要遮遮掩掩。”
见被揭穿,裴晚儿也不再装腔作势,直起腰杆换了副笑脸转身凝视着她,“既然想知道我就全部告诉你,孟思鸿为人如何你应该再清楚不过,许了你承诺怎么会无缘无故当个负心汉。这一切,不过是辛阳公主与太子各取所需,合谋算计罢了。”
裴晚儿告诉她,她在灼华殿受虐、在死牢受苦,萧驷玉全部知道,还故作不知情冷眼旁观。包括孟思鸿回京之后,亲自向辛阳公主要人、皇帝下令搜查灼华殿,辛阳公主死咬不放等事宜。
“受公主胁迫,用你的命换孟思鸿与她长相厮守。”裴晚儿观察着姜汐逐渐变白的脸色,复又加了句:“当日孟思鸿苦寻你不到之时,其实你已经被太子带走,他就看着孟思鸿来求救,而置之不理。”
这些话,她三分真切,三分杜撰。偏不巧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大半,加上姜汐一直清楚萧驷玉的为人,他加害孟思鸿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故此,姜汐相信她的话。
裴晚儿临走时还说了句:“对了,公主坠马残废的事你听说了吧,但你一定不知道,那匹马是太子送的。对自己的妹妹尚且能这样残忍,何况是你一个奴才,为了家人和自己,姜汐你该尽早脱身才对。”
脱身二字,让姜汐一个激灵。
等送走了裴晚儿,姜汐直奔库房,告诉掌事的说要去打扫。掌事的知道她如今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也没拒绝就放行了。她在里头找下人们的身契,两三个箱子翻遍,大家的都在,唯独她的不见踪影。
难道是放别处了?
姜汐这么想着,赶忙趁萧驷玉不在跑去书房翻找,再去寝殿里面翻箱倒柜,正焦灼怎么找不到,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暗沉嗓音:“在找什么?”
姜汐震住,发现萧驷玉竟然比原定时辰回来的更早,不由问:“今日公主大喜,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
“想我的小奴才了。”
他直言不讳,尔后晃了晃手里一袋酥油纸包着的东西,笑道:“回程买的糕点。”
“什么糕点?”
他说:“槐花糕,还热着。”
姜汐缓步走上前,视线从糕点上移到他的脸上,看他笑容熠熠,心里顿时黯淡下来,“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呵,能不好吗?公主大婚也是解决了殿下心头一患。”
他的笑容慢慢僵住,不再答复她任何话,有意躲开她的视线。姜汐更加确信裴晚儿所言不虚,“东宫那么多奴才,殿下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我与孟大人既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又没碍着你们!就算、就算我不能与他在一起,我也希望将来陪着他的人,是他自己喜欢的!”
公主刁蛮残忍,根本不是良配!
“你是在诘问我?”
萧驷玉眸锋转冷,手一松糕点全数掉落在地,“孟思鸿有什么好,逼得你一次次以下犯上诘问我。东宫那么多奴才,我就非要和你过不去,你能如何!”
对啊,她能如何。
姜汐苦笑:“我从家乡一路爬山涉水来到京阳,见过许多人、碰过许多事,殿下却是最卑鄙的。”
话音刚落,姜汐整个脸已被萧驷玉箍住,他眼眶发红,气地额角青筋毕现,“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是料定我不会杀你是不是?就算不杀,我也可以割了你的舌头,叫你再也说不出这些让我生气的话!”
“殿下当然做得出,连自己妹妹都敢弄残废,有什么不会做的?”
那是因为她差点害死你!
这句话在他喉间翻滚,终因骄傲没能说出口,只是道:“她刁蛮不听话,该受此罚,你也一样,再敢这样与我说话,下一次我一定杀了你。”
话落,松开她转身离开,徒留姜汐和滚落在地的糕点留于寝殿内。萧驷玉也没留在东宫,带着聋鸽不知去了何处,姜汐趁着她不在偷溜出去。一路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去,站在对街墙角处看着公主府门客人进出,夜风吹动檐下一对红纸灯笼,似双殷红切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府里客人逐渐走光,太监关阖上府门。
“你还想看到天亮不成?”
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臂,姜汐一转头就看到穿着一身素兰锦缎的白禾。也不知她怎么会在这里,只是拽着姜汐往后面走,“我家小姐要见你。”
黄昏时已经见过,不知怎地还要见,似乎还清楚她会出现在这里,派白禾蹲守她一样。等入了茶楼厢房,姜汐再次记起之前在这里发生的不愉快,心坎里不自觉毛毛的。她问过安好,裴晚儿要她坐,沏了壶茶给她,“我新煮的茶,尝尝看。”
姜汐捧着茶碗轻呷了口,默不作声。
“姜汐,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东宫,带着家里人走的远远的?”裴晚儿瞄了她一眼,状似无意得启唇:“你若是想,我可以帮你拿回身契,安排你们一家离开京阳。”
闻言,姜汐抬起头望向面前似笑非笑的美人,问道:“裴小姐希望我拿什么交换?”
没想到她挺上道,裴晚儿也省去了多余的游说,直接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摆在桌上推给她,“虽然说出来有些难为情,但不这么做恐怕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殿下才会想起娶我。只要我当上了太子妃,一定会兑现这个承诺,也有那个能力送你们一家离开。”
姜汐拿起小瓷瓶,犹豫会儿,一个深闺女子甘冒有损名节的风险,想来是真的,于是点点头:“好,希望到时裴小姐能信守承诺。”
“自然。”
裴晚儿弯起眉眼,举起茶盏掩袖喝下。
得了药散,姜汐第二日装的如常一般,将茶点送入寝殿,萧驷玉显然还因昨日的事有些生气,瞧她的时候很冰冷。
她递茶上去,他接过去喝了几口,旋即丢下手里书卷,命令她:“去拿笔墨纸砚。”
“是。”
姜汐得令去书房将文房四宝端入寝殿,他练字时不喜多人在眼前晃悠,寝殿里也没有人。他选了支狐尾笔,蘸墨后在熟宣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一个字写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有点不适的扯了扯衣领。
扯开了还是觉得热,萧驷玉跌坐在椅子里,扶额闭了闭眼,感觉到不对劲,睨了眼手边的茶盏后震怒的望向正在研墨的姜汐:“你……”
姜汐还没开口,屋外已经传来婢女的请安声:“裴小姐安。”
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奴才告退。”
姜汐对着他屈膝施然一礼,转身便要去开殿门,萧驷玉几乎是扑上去,却抵不住体内乱窜的热流,有些狼狈的跌在地上,咬牙切齿得怒喝:“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