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韩良媛骤然大声道:“是我。”
锦灯刚僵硬着被拉起来就被这一声音惊得一颤,有一股以为要死了突然又活过来的不可置信,反应不及的懵然。
将她拖到空地的侍卫也顿了顿。
陈全几乎是立刻吩咐:“都停了!”
被放下的时候,锦灯根本没力气撑着,直接躺下去了。身边却是一个个晕倒在血泊里的人。
又是血红一片,她当真觉得眼痛之极,闭着眼也觉得整个人浸染在血色里,胃里一阵翻涌,再也止不住压抑的剧烈恶心,翻个身就开始呕吐起来。
众人都注视着韩良媛,她喊完话之后就那样对着他们笑。
那样悲寂的笑浮上脸颊,格外的涩然:“我把堕胎散化水浇在酸角中,送与她吃的。”
“你说什么?……”最先开口的竟是徐昭仪,她脸色微变,蓦然意识到自己过激了,神情一冷,质问道,“姜昭媛的吃食,岂是你能接触的?你这是想要袒护谁呢!”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出来的字。
韩良媛冷讽道:“那个女人已经被喜悦蒙蔽了理智,只要告诉她,喜酸是男胎,这酸的吃多了,自然就爱上了……我不需要接触吃食。”
不需要接触?那如何将堕胎散混合进去?似乎是明白大家所想,她却故意不说。
容嬷嬷耐不住了,阴狠哼道:“你以为你不说,就能不死么?”
看来她着实气急了,韩良媛从喊出那声起,就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
那必然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她还是抿着唇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平静。
谁也看不见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只关注一人,那看似焦距全无的清眸深处的哀怨,无人能懂。
“为什么?”徐昭仪只看着她的眼,那句为什么只有她听得懂。
皇后倒是一直没开口,带着一股了然的笑,心情似乎也不错。
韩良媛冷笑:“你说为什么呢?凭什么她能怀孕……凭什么!”
说着突然像再也隐忍不住了,开始扭曲着脸狰狞的怒骂起来。直到被人拖下去也没有停。
众人一阵唏嘘。
锦灯仰望着天,抚着心口喘息,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暗暗疑惑,她在乐清宫这半年,唯一欣赏的就是韩良媛,之前因为受她们三人的轮流折腾而迷惑了视线,没有发现这个人其实不一样。
姜昭媛城府颇深,笑里藏刀,王才人心思浅,贪财,自恋,可是,这个韩良媛却没有表现出异样,让她觉得普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察觉出她才是三人中最聪明的那个。
今日韩良媛这番做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反而像,以命换命。
一直恍惚怔楞的王才人蓦然爬起来,脸上却是泪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追着往乐清宫外跑。
一时竟无人阻拦。
“皇上,你看这……”皇后也算长舒一口气,事情处理了终究是好的。
不知何时站起来的皇上,面向着乐清宫殿门外,背着手似乎在走神。
“陈全,宣旨。”
然后一步不停的大步离开。
只留给众人一个捉摸不透的背影,不是说极是重视那子嗣的么?
“庆元三年秋,乐清宫废而重修,改名荆沙宫,原乐清宫宫人皆遣入辛人库,重新分配……”
乐清宫没了?原乐清宫上百人,乱棍下尤剩几人?
一道圣旨,废了宫,那原入主乐清宫的三个妃嫔该如何处置?
余下这解说不清的犹疑,一场皇嗣风波骤起骤灭。那些似乎被掩盖的东西,与现实终究只是隔着层泡沫而已,一触即碎。
稍一打听,便知那姜昭媛被秘密处理了,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而几乎是同一天就传来工部侍郎姜国启因祭祀台重修延误而被革职查办的消息,其在御林军任职的养子因监工不力下了监牢,当夜就畏罪自杀了。
至于,韩良媛与王才人,当真是情谊深厚,一同在暴室自尽了。
深宫寂寂,人情凉薄,却总会有那么一些例外的。至于她们的姐妹情深之举,又有多少人看的透本质。
锦灯直到被人拖着走才怔忡回神,轻呼道:“我没死……”
那抬人的侍卫闻声却停也不停,好似没听见,只是疾步走着。
锦灯心下黯然,一阵无力,轻微的挣扎起来,“你们要送我去哪?我没死……”
她潜意识里以为他们是要将她当成死了的尸体处理掉。
而事实是,她猜对了一半。无论她如何挣扎,呼喊,抬人的侍卫就是不理她,一路不停,直往宫门口去。
她扭着脖子去看,只有一片倒立的宫墙,在视野里倒退。
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的笼罩而来,像一层白粉将她的面容盖的愈发的苍白无色,她的手软弱地垂在身侧,最后视线触及的是自己猩红的裙角,沾染一片的血色。
挣扎,耗尽所有力气,终究枉然。锦灯想,这一年,她拼命的在这深宫里挣扎,就是为了经历这些?
然后,在这浸染血腥的暗夜被人悄无声息的处理了?这样多活了一年,有什么意义……脑海里反复的回荡着这句话。
“噗通……”
脑袋一震,身子被丢出去,砸在冰冷的车板上,被束缚的手脚终于获得了自由。她立马自动蜷缩起来,弓着身子,双手抱臂,头微侧起,尽量不让脸颊因为车的颠簸而撞上车板。
这是一辆极低下的牛拉板车。
她曾经有幸见过,一听那轱辘声,就知道。
那还是在莲都宫,后厨的泔水是由飘香院负责,别看是这么个雅致的名字,那个院却是比莲都宫更低级的地方,专门负责皇宫各个宫苑的泔水倒运,倒夜壶,还包括疏通茅厕。
那来宫里拉泔水出宫的就是这种板车。每日卯时与酉时都会从宫里搜罗一圈,满载着泔水桶出宫。
这个时辰,锦灯有些猜不准,宫里亥时三刻禁夜,在乐清宫被拖走的时候,左右不过戌时。
而在这之间,夜里也是不能随便通行的,能将她弄到车上,还如此坦荡的在夜里行走……那个人是谁?
一路很安静,都没有遇上巡逻的侍卫,锦灯累极了也不敢睡过去,反而悄悄的撑起身子,前面拉车的人在夜色中只能看见背影,果然不是宫里人。
那粗布麻衣,身子也不壮实,微驼的着背。
锦灯松了口气,只要不弄死她,什么都好。而这时,终于到达了最后一道宫门,出了这道门,就真的出了宫了。
她有些愣,心里涌出些许期待,更多的是怅然。若是出去了,她又要去哪儿呢……这个她长大的地方,将会成为永恒的记忆,而那些曾经有过交集的人,只会成为记忆里的一角。
也真的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那人了。什么时候,想到最后,竟是他……
“站住,亥时三刻已过,皇城禁夜,非有皇命不得通行。”
守门的侍卫一下子围上来三个,皆是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拉车的人很镇定,从掏出袖子里的一块令牌,细声道:“奉旨出宫。”
守门侍卫的一个领头人,上前一步,结果令牌,一看,竟是皇上的手令。
他连忙肃立正色道:“开宫门,放行!”
伴随着他的这声传开,那厚重的宫门发出一阵轰鸣,缓缓开启。
那过程极是缓慢,一点点,一点点的开了。
拉车的人驼着的背稍稍挺直,紧紧攥着套马的缰绳,开始用力,板车一步一顿的又开始行走。
锦灯早在守门侍卫出声之时就立马侧躺着,这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屏着呼吸,心砰砰直跳。
“站住!”
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一行人从侧前方拐角匆匆赶来,气势汹汹。
锦灯几不可闻的吐出一口气,随即又提起心来,那声音,她自然听得出,容嬷嬷。
拉车的人身子一僵,只差一点,就能出去了。
难道是天意?
“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圣旨令,私自出宫!”
容嬷嬷色厉内荏,走得急了,明显有些气喘。她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卫,还有个宫女。
拉车人转身,锦灯终于看清她的面容,不禁一愣。
福子!
“容嬷嬷,奴婢是飘香院今日当值送泔水的福子,奉旨出宫。”
“哼……”冷哼一声,容嬷嬷视线一转落在锦灯身上,守门侍卫视而不见,她可是看得见,那可是个大活人啊。
“车上的是泔水么?这个时辰是送泔水的时候么?”
福子挺直身子,声音也冷了:“奴婢只是奉旨行事。”
若无依仗,她能这般行事才真的叫人难以置信。
“我也是奉了太后懿旨来的。”容嬷嬷气势不减反增,身后的侍卫也随即往板车靠近。
“容嬷嬷,这是皇上的手令,你也敢违抗!”
福子往板车前一挡,掏出怀里的令牌,正对着容嬷嬷拿着。
那受命的侍卫立马都顿住,违抗圣命给他们脑袋也不够砍,即使这一刻他们为了太后旨意做出该做的事,等待他们还会是死。
僵持不过一瞬,容嬷嬷便冷笑了声,冲侍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福子道:“圣旨自然是不敢违抗,但是太后的懿旨也不能不执行,如此,只能等太后与皇上商量后再做安排了。”
得了命令的侍卫别无他法,他们是太后的亲兵,若不听令,留着自然无用,绕开福子,就把车上躺着的锦灯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