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阿絮说放胆而字,眼神深沉,她不会害自己,必定是有什么考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锦灯斟酌不出其中意味,直到这一刻,她仍旧弯着腰躬身行礼之态,稳稳不动,毫无失仪之表,才舒了一口气,阿絮姑姑果然料到她会受皇后刁难。
既是知道,却这般点到为止,锦灯尽管没有对阿絮倾注全身心的信任,也有一定的依赖性,在永嘉宫一个月事事都听她的,而这一刻,她心里不是不失望的,没有谁对谁会真正的倾心相待,必定是有所保留,她不能怪别人,连自己都做不到,哪里能强求别人呢。
皇上终于抬头了,正眼瞧了瞧锦灯,对上太后略带深意的目光,平静的垂眸,继续饮酒。
太后终于蹙眉,皇后醒过神来,压下想要说的话,此刻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小宫女,但是站在太后身后,代表的就是太后的人,她不能明着抹了太后的面子。
“起来吧,本宫不过是看厌了这些的舞蹈,想听一听新曲罢了。”皇后声音端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好似她真的就是不甚在意的提了句话而已。
锦灯谢恩起身,恰恰站稳,旁边的紫荆侧目看她,难得露出些微赞赏的目光。
“古语云:小时了了,大必未佳。嫔妾看这小宫女,如此年幼,当真机灵聪慧。”
吴美人忽然出声,她看了半天锦灯,终于想起在哪里看见过了。
因为闹鬼之事,她受人所迫,每夜都是深受其害,惶惶不得安睡,而那夜,她第一次睡得安稳,竟然没有尖叫声半夜响起,为此,她第二日着实心情倍好,打赏了当值的掌灯宫女。
虽然时间过了这么久,但是她是记得锦灯的,因为她接着一角银子的时候那般开心明朗的笑,不过是一角银子而已,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
曾几何时起,她再也不会那么开心的笑了……
想起彼时锦灯还是个掌灯宫女,如今竟然站在太后身后,颇有些咸鱼翻生的境遇,而自己的状况却截然相反。
怎能不心生嫉妒?
锦灯一听此话便知其意,内心反而有了计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纵使有太后在上面罩着,她也不能真当那是保护伞,不引人注目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略一思索,随即低眉一笑,不言不语。
作害羞不知如何作答之态。
众人看她的眼神立刻变了,多了一丝鄙夷不屑,连夸还是贬都分不清,这样没有见识,愚昧之人,哪里上的了皇上的眼?
果然,皇上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眼,平静的又饮了一口酒,谁也瞧不见,那被袖子遮盖下的一抹突如其来的笑。
锦灯垂下头没有看见,所以她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想的,另一个人也想到了。
两月前在威风库,她曾指着这句话‘小时了了,大必未佳’问扶桑,“扶桑姐姐,你小时候一定了不得啊。”
那一本正经的言辞,加上恭敬的态度,扶桑愣了愣,忍着气说:“我小时候很笨。”
然后细细的解释一番那句话的真实意思,锦灯听着认真。
未了,她沉重的点了点头:“扶桑姐姐,我还是觉得你小时候很聪明”
扶桑疑惑不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拐着弯说她笨呢。
那时,刘浙刚好进了威风库,目睹全过程,而此刻,他亦是想起来了。
看着锦灯故作不懂,还一脸佯装的娇羞之态,看着一群不知真相还鄙夷他人的女人,忽然发现徐昭仪那句话是对的,果然是讨喜。
静默中徐昭仪再次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皇上,你看皇后都说看厌了,若不然,换些有新意的乐一乐。”
心情稍好,刘浙抬眼看向徐昭仪,没有出声,隐带默认之意。
徐昭仪一喜,立马俏生生的站起来,环视一圈,眉眼中满是风情,“太后,嫔妾想着,每次都是歌舞,难免心生倦意,所以,嫔妾着人让宫女学了些宫外的杂耍。”
这不是什么大宴会,只是内宫里举办的,不过是太后的以皇上政务繁忙,不勤进后宫,以至于膝下无子为由举办的聚会,若是真正的宫宴,百官都要参加,那时候,宴会节目及表演形式等事宜必是由礼部派人负责的。
而这月宴,就是皇后与徐昭仪负责,这也是徐昭仪协理六宫后,真正体现她掌权的事情。
太后颔首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徐昭仪笑的更是灿烂,眼神看向皇后,作询问态。
皇后没有再说话,点了点头,必是先前就知道的。
随着徐昭仪一声轻呼下,缓缓步入了十多个妙龄宫女,穿着一色的碎花宫女裙,成环状的散布在大殿空地上表演起来。
锦灯从没有看过杂耍,所以她看的很认真,很愉悦。
估计,全场就她真心在看表演,这不过是徐昭仪得势的显耀,与皇后争锋而已。
所有妃子都沉默着看,心思百转。直到所有的宫女头顶都轮番着顶着旋转的碗,表演到达高潮。
锦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忽然,她的眼睛瞪的老大。
徐昭仪站起来,率先鼓掌。
众人应和着鼓掌,徐昭仪轻吁一口气,方笑道:“这个节目……”
“啊!”
“啪啦!”
还未等她话说完,那个顶着几个碗的宫女忽然不知怎么了脚一颤,顿时平衡不稳,碗摔下来,砸了一地,其他的人被她倾斜的身子一撞,也是落的个碗摔人倒的下场。
变故就只一瞬,众人愕然。
那些个宫女全都傻了,纷纷跪着求饶,或许是被吓的,竟都哭也不敢哭了,一个个的都是瑟瑟发抖。
在皇上面前失仪都是罪不容恕,更何况她们这般。
徐昭仪脸刷就白了,僵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了,这个节目,她花了几个月准备,演练了上百回了,从未出过错。
端着高位的太后眉一皱,却没有开口,而皇后更就不会说什么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刘浙,而他饮了一口酒忽道:“这样的宴会以后没有再举行的必要了吧。”
太后平静从容的脸瞬间一僵。
这个话头,跟眼前的混乱没有丝毫的关系,徐昭仪软着身子瘫在位子上,她觉得问题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全场静默,那些宫女被陈全领着一群侍卫拖拉出殿,迅速退场。
凝滞不过一瞬间,太后没有再笑。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月一次的聚会,陪着哀家也不愿意?”
刘浙放下杯子,潇洒的起身,略带笑意,“朕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那双漂亮的不可方物的眼睛,染上了一层醉意,那是他笑了。
“若是需要朕陪,让人传个话就可以了。”
太后眼眸一沉,抓着座椅的手,蓦然用力,“那子嗣问题呢?后宫女子如此众多,皇上竟无所出,哀家忧之甚深,所以才出此……”
“朕亲政三载了,不是三十载。”
这是他们在众人面前第一次针锋相对,这个一向对她恭敬又孝顺的儿子。这一个月,她让人传过几次话,刘浙都以政务繁忙为由拒了,一次也不踏入永嘉宫,而她派人送去的东西,原封不动的退回来。
开始,她以为是跟她置气,锦灯入永嘉宫的那天早上,他们的确发生了争执,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她派人将锦灯截下来,那般强势,他向她要人。
太后硬是不给,人还活着,而且必须要活的好好的,才能更有价值,她怎么会轻易交予他。
两人不欢而散,他再也没有去过永嘉宫。
此刻,两人对视,眼里都是晦涩难辨,看不懂彼此的心思。
太后眼眸一转,看见低垂着头的锦灯,脑海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
锦灯侧着耳朵听动静,眼睛还瞪着老大,刚才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顶着碗转动的宫女,忽然旁边一道白光一闪,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到那个宫女的腿弯,造就了这般场面。
顺着那个白光一闪而逝的路径,或许只有她看见了是谁。而她还未从震惊中吞咽下自己发现的事情,那个一直不动如山的人忽然就跟太后杠上了,她一下子就觉得呼吸都紧促起来了。
紧张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也是同时,她感觉到了两束不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是,她不敢抬头去看。
“既然皇上不喜欢,哀家自然不能勉强。”太后叹息道,一改之前的沉怒,重新换上慈爱宽怀的面容,像是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会妥协,会忍让,“不过,子嗣问题,却不容皇上由着性子来了。”
太后一开口,刘浙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只可惜,乐清宫皇嗣一案,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子嗣问题朕自有考虑。”刘浙甩下一句话,迈步就要离席而去。
“皇上!”太后没想到刘浙竟真的如此翻脸,她想起不久前那人进宫说的话来,本以为没有那么快,这一刻的到来,着实有些始料未及。
刘浙背对着她冷笑起来,谁也看不到他眼里一片阴沉。
“锦灯,去替哀家送送皇上。”
太后忽然转了话头,让众人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