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姆这一觉睡得很好……或者说,好得有点过头。
他睁开眼时发现霍法维正将白骨马的肋骨拿在手里把玩,黑色的半掌手套和雪白的肋骨对比鲜明,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和谐。
霍法维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就抬起了头,对他微微挑一下左边眉毛:“舍得醒了?”
格兰姆慌忙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连声道歉:“不好意思,我睡了很久吗?”
霍法维懒散地站起身,把肋骨放回骨马身上:“六个小时,你觉得呢?”
格兰姆默然。
他也不理解啊!他从前在野外露宿的时候是很浅眠的,为什么今天在黑暗山脉能睡六个小时还毫无察觉啊!!难道黑暗山脉还有什么一睡不醒buff吗??
看透一切的系统:当然不是你的错啦……高阶血族的催眠天赋,让人一睡睡三年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六个小时就醒已经是霍远为了赶路提前唤醒的结果了。
它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宿主突然莫名其妙疼得要死不活,捏碎了白骨马好几根骨头,即使如此,百忙之中也不忘给这位任务对象套了个催眠buff,可以说是非常的贴心。
霍远过了好一阵才算缓过劲来,在地上坐了一会,默不作声地捡起骨马的碎骨头,用它眼眶里的鬼火点燃之前剩下来的作为燃料的杂草开始修骨马。
这次可没有上次那么简单。乌鸦造成的损伤最多是骨头上出现裂缝或者断成两截,随便烤烤就行了,但霍远这一捏是彻彻底底地把骨头捏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都混杂在一起,修复难度不亚于拼纯色拼图,霍远耐心地拼拼烤烤了三个多小时才算弄完,期间还有烤完了发现碎片拼得不对把骨头整根敲碎重来的部分。
白骨马一直在他身后用仅剩的一颗鬼火呆滞地看着这位血族徒手把自己刚刚修好——呃,修成畸形——的腿骨又捏了个粉碎开始重拼,仅剩的一条完整的前腿不安地刨了刨地面,选择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疼。
……鬼火不见骨头不疼。
其完全为骨质本应没有表情的马脸上流露的忧伤情绪让系统看了都忍不住感到同情,还好骨马没有痛觉神经,换作主世界的马肯定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做霍远的马真是太可怜了,它想。没有痛觉的黑暗生物真是没有人权啊。
霍远把骨马的骨头全部烤好后才把它们和鬼火一起安装回去,只留下了一根肋骨拿在手里玩。
系统问:【您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关于什么的感觉?”霍远反问。
【呃……那朵花?】
系统也是头一次接到这样的惩罚——天地良心,了却心愿系统这种帮助人的良性系统绑定的宿主一般都是很配合听话的,他几乎没有遇到过闯祸闯到要被扔进惩罚世界的宿主,更不知道那朵长在心脏上的花到底是什么运作原理。
“感觉吗?”霍远抬起手,短暂地迟疑了一瞬后把手覆在了左胸。那里没有心跳,也感觉不到花,一片死寂,“没什么感觉。除了生长的时候疼一点,其实还是很省心的。”
系统:重新定义“疼一点”,不愧是你啊宿主。
它按下好奇闭嘴,霍远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用看材质就价值不菲的手套轻轻摩挲着那根肋骨,一副要将它抛光的架势,眼睛却盯着对面的神子。连格兰姆靠着的骨马都被他瞪醒了,不安地转过头,幽暗的两颗火星看着这位奇怪的血族。而伯爵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骨马有点焦躁地动动脑袋,又碍于对方的警告不敢乱动,最后十分憋屈地将头扭到另一边装死。
至于风暴的中心,那位靠在骨马肋骨上睡觉的神子仍然对此毫无觉察。别说被一个吸血鬼盯着看,血族威力奇大的催眠术法能确保他即使在睡梦里被做成人棍都不会醒,于是格兰姆只能被迫这样死人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霍远主动撤除法术。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两人再次启程。这一次格兰姆能感觉到他们在往黑暗山脉外围走,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总算是恢复到了之前能看清楚路的程度——这让他确认了对方之前就是闲的没事干硬要带着他往山上走绕路,神子殿下对此不解且无语,只能归结于黑暗生物的优越感发作,这位伯爵想对他炫耀一下血族强大的夜视能力。
在黑色的纹路即将蔓延到格兰姆手肘的时候,他们终于再次见到了城镇。
“不用绕路了吗?”格兰姆问霍法维。
“最需要防备的几个城池已经过去了。”霍法维骑在骨马上大摇大摆地朝着城门走去——这里的守卫人数比霍法维那座边境小城多,态度也很端正,至少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城门两边排开,没有聚在一起聊天的情况。
霍法维就这样放肆地纵马到城门前也没有减速的打算,这一次的守城者可就没有他自己领地上的那么顺从了,两边的吸血鬼都拔出长剑挡住了骨马的去路,但霍法维毫无畏惧之意,左手轻轻拍拍马的侧脸示意受惊的骨马冷静一点,右手轻扬,那些银剑和吸血鬼握剑的手一起掉在了地上。
“别紧张,诸位。”他这才用一种平静轻快到让人想给他一巴掌的语气出言解释,并且极具讽刺意味地举起那只行凶的右手以示投降,“我只是要去血城述职,路过这里借道而已——萨维尔不会拒绝这点请求吧?”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这些受伤的守城者只能保持沉默。但就在霍法维要越过他们策马往前走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地响起。
来者骑着一匹幽冥马,这匹蓝灰色皮肤的马比骨马壮实得多,高出它一个马头。骑在上面的血族居高临下地看着霍法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霍法维,这里不欢迎你。”
格兰姆躲在霍法维身后打量来者,发现对方虽然穿着看起来品阶很高的礼服,骑着比起骨马非常高端的幽冥马,但是他——
只是个子爵。
这位趾高气扬的子爵还在训斥面前的伯爵:“你未免有点太嚣张了。这里不是你的那座破城,也不是血城。在我父亲的领地上,就要遵从我父亲的规则。”
啊,太子爷。格兰姆归纳道。
下一秒他看到太子爷的头从他肩膀上掉了下来。
格兰姆:?
霍法维连对他的威胁进行一句评价都不屑,冷漠地瞥了那颗头一眼,拍拍骨马的下巴,策马从那上面上面踏了过去,并示意格兰姆跟上。
格兰姆:……???
他慌忙把两匹骨马的距离缩近了一点唯恐被人迁怒:“您这样……没关系吗?”
霍法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身为伯爵杀死一个子爵,有问题吗?”
格兰姆:……
不错,非常黑暗生物的回答,以至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哦,你觉得他是萨维尔的子代,所以我不敢杀他?”对方好像总算是理解了这位自然生物畏畏缩缩的思维,哂笑一声,“没关系,萨维尔那家伙子代遍天下,贵族聚会里那些带着魅魔血脉的肮脏种一半都是他的,死一个无伤大雅。”
格兰姆心情复杂地想,那真是谢谢你的开导。
“如果他执意要为这样一个废物和我计较,我大不了把你送给他好了。”结果霍法维的下一句话险些让格兰姆心脏骤停,“我记得他很喜欢搞艺术的自然生物的血……诸如作家,歌唱家,吟游诗人之类。不过他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合心意的血了,如果你的血能取悦他的话,也算是你的荣誉。”
我并不想要这种荣誉,格兰姆心酸地想,而且我恐怕也拿不到这种荣誉。
毕竟我真的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喝起来像硫酸的光明教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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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霍法维是活腻歪了还是真的很自信自己和此地领主的关系,他在砍了守门者的手、领主子族的头后,仍然毫无得罪人的不安,堂而皇之地走到城中心的城堡,摇了摇门口的铃铛。
更离谱的是,那道门真的开了。门里走出一个打扮考究的管家,眼神阴鸷皮肤苍白,倒没有对他们摆脸色,但表情也绝对称不上好看,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一个洁癖迫于无奈不得不对一位来自粪坑的苍蝇国王以礼相待。
霍法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在骨马被仆人牵走后还很挑剔地说:“我明天还要用它们赶路,记得喂好一点。”
管家脚步一顿,忍不住露出一点嘲讽的语气:“……几年不见,伯爵的领地上已经找不出一匹幽冥马了吗?”
“啊,是啊。”霍法维十分坦诚地承认道,毫无被激怒的意思,“怎么,萨维尔有没有兴趣资助老朋友两匹幽冥马?地狱马也可以,我不挑。”
老管家一贯和好脸面的贵族打交道,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血族,只能说:“那您还是自己去问侯爵吧。”
他带着他们走进城堡,穿过长长的七拐八拐的走廊,终于在一扇华丽的门前停下脚步。他敲了敲门:“侯爵,人带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一道苍老沉稳的男声。
老管家将门拉开一条缝,里面透出一点摇曳的暗淡烛光。他对霍法维说:“请吧,侯爵就在里面等您。”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格兰姆,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自然生物,“至于这位您带来的……”
“他跟我一起进去。”霍法维打断道,“你知道,我总要给王带点礼物……王可不希望自己的礼物被他人染指,是吧?”
那位管家沉默片刻,才冷笑道。
“您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他声音微哑,“那么,二位,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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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大厅后的记忆好像蒙了一层雾,格兰姆只能记得他被引进昏暗的房间里,又被霍法维按在桌子旁边坐下。两只血族以奇怪的话题进行了一番在人类听来除了瘆人没有任何价值的黑暗生物式寒暄,然后……
然后怎么了?
格兰姆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先看到了以黑色为基调,非常有血族特色的家具,然后意识到窗帘是拉开的,血星的光芒正从窗外洒落进来。
他捋起自己的袖子,看到黑色的纹路比他最后一次校对时又往上爬了快一个指节的长度,心中茫然:
为什么我一不注意,又过去了大半天啊?
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是被人整个囫囵扔到了床上,黑袍和鞋袜都在,可以拔腿就走。
于是他借着血星的光摸到门边,屏息听了一会儿。
寂静一片。
他轻轻地推开门。
走廊里没有光,这是格兰姆意料之中的。血族几乎不需要照明,倒是点火很麻烦,一般只有比较正式的场合才会放发光物——往往也不是很亮。
格兰姆考虑了一会,决定入乡随俗摸黑走。他不是完全夜盲,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勉强看到点路,简单的自保是够的;但如果他点了蜡烛在这里行走时不小心冲撞了哪个血族,就会是另一个更大的事故了。
他沿着走廊走了一段时间,还是什么都没遇到。神子有点苦恼地停下思考应该往哪走——血族侯爵的城堡本来就大,现在还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严重干扰了格兰姆的方向感,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点渺远的脚步声。格兰姆环顾左右,迅速拉开一道门躲了进去。
这是一间卧室,和他之前睡的那个差别不大……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卧室?
这个疑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悄无声息地趴在门边关注着脚步的动向。
坏消息是,脚步在朝着他这里逼近。
好消息是……
脚步声的主人好像……不是个人。
声音越近,格兰姆越确认这一点。
他面色有点古怪。这样快而有节奏的哒哒声他其实很熟悉,只是如果真的是他猜测的那样……事情未免就奇怪起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房门口。
格兰姆屏住呼吸,握紧了剑。但来者什么也没有说,有什么东西闷闷地,不轻不重地撞上了他的门,然后响起了几声骨头碰撞似的咔嗒咔嗒的声音。
格兰姆:……
不会吧?
他犹豫片刻,还是心一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站着一匹令他很眼熟的灰黑色骨马,见他终于开门,骨马高兴地把脑袋凑过来蹭了蹭他的手。
格兰姆:……
他近乎麻木地打开门,把骨马放进来,一边敷衍地本能似的摸摸骨马的骨头,一边想:
所以说,血族真的能允许一匹骨马在自己的城堡里走来走去吗?
真的吗?
骨马绕着他走了一圈,开始叼着他的衣角试图把他往外拽。格兰姆“诶”了一声,有点手忙脚乱:“你要叫我跟你走吗?发生什么了?你这样上来不要紧吗?”
骨马听不懂他的话,发现他不太愿意跟自己走,有点着急地叫了两声——骨马没有声带,所以它们的叫声就是咔嗒咔嗒的骨头相撞声,基本听不出情绪。不过这几声咔嗒连得很近,让格兰姆怀疑它发声的骨头会不会卡到一起,其急切心情非常明显。
格兰姆只好顺着它的力度走出房间。
骨马带着他穿过走廊,拐了两道弯,下了三层楼梯,又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走廊。这种装饰雷同没有辨识度的长廊走起来简直像是永无止境,第一次来的人一定会找不到方向,还好他有骨马领着。
格兰姆一路上没有听到任何骨马以外的声音,直到骨马停下来,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轻轻用蹄子磨地面。
他注意到骨马这一路都很有目的性,眼下的样子不像是迷路,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于是格兰姆也谨慎地停下倾听,终于在遥远的斜下方听到了一点动静。
他轻声问骨马:“要过去吗?”
骨马听不懂他说的话,看了看他,自顾自地纠结。
格兰姆做出决断,他循声走了过去。
骨马大受震撼,在原地又纠结了许久,最后赶在格兰姆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前心一横跟了上去。
格兰姆在骨马的帮助下顺利摸到了声响的源头,那是一个目测内部空间应该很大的房间,门上雕刻着凹凸不平的图案,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质感看起来像木头,但摸起来像金属。
他贴在门旁边的墙上探听里面的动静,这里的隔音效果太好,听不清楚——明明来的时候还声音很大,大概是刚才在打架,现在分出胜负了在谈判——他又实在是好奇,最后冒险得有些荒唐地伸了一点神识进去。
他终于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并且一上来就是大爆料。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这是一道虚弱苍老的男声,格兰姆勉强认出来那是先前有一句话之缘的萨维尔侯爵。他的声音很不稳,含着浓浓的死气,但语气轻蔑。
“我不能吗?”这个很熟悉,是霍法维。伯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透着股游戏人间全天下我最强的欠扁劲儿,眼下语气里也没什么面对上位者的不安,倒像是在逗弄对方。
闹了半天,两个人是互相瞧不起。
“没有人能反抗吾神。”萨维尔用一种狂热到让格兰姆这种神职人员都有点不适的语气梦呓似的说,“等到吾神……的那一天,什么狗屁神国,什么血族之王……都只会被吾神踩在脚下……唔——”
霍法维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点嘲讽的笑意:“你现在可真像条狗。”
“即使在吾神手下做一条狗……”萨维尔的声音有点闷,像被蒙住了,但是他非常坚持地用这种别扭的声音接着放狠话,“也比臣服于你这种人好。”
“谢谢,我也觉得我的人品比那个衣冠禽兽好多了。”霍法维回答。“不过,你的主子好像觉得你很脏,连让你用舌头给他舔鞋都恶心呢。”
萨维尔挤出两声沉闷的怒吼,又戛然而止,随后再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点布料的摩挲声,然后是很轻的有弹性的布料绷上皮肤的声音,应该是霍法维在戴手套。
格兰姆想象着他站在死去的侯爵面前慢条斯理地戴上那双黑色的半掌手套,觉得有点瘆人,悄悄收回神识准备跑路。结果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霍法维在里面说了句话。
声音不大,听不出感情,但格兰姆一瞬间汗毛倒竖,险些心脏骤停。
“听够了吗?听够了就进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