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的高层们,杀过光明教的人,养过自然生物做血奴,但是,他们都没有养过来自光明教的血奴——倒不是不敢,只是其教中人身上气息总是灼热得叫人倒胃口,没有哪个血族对此动过心思。
而且血族养血奴只是为了口腹之欲,保证他们活着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谁研究过怎样让血奴活得舒服。至于特殊情绪喜好的血族,他们完全可以编织梦境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诅咒魔药来让自己看中的食物迷失在虚幻里,掌握了高级魔法的新时代血族们根本不需要用原始的方法费尽心思地迎合奴隶的喜好——谁会为了吃个饭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啊!
故而他们聚在一起开了半天会议,也没有针对“如何让光明神子在我们这里过得舒服”这个命题讨论出什么有意义的回答,最后只能从其出身下手:既然是光明教的人,侍奉光明神,那想必是很喜欢光明的,只要把他的房间弄亮堂一点就好了。
这却实在是矫枉过正。光明教的人虽然赞颂光明,那也是在自然生物的生理可接受范围内。即使是光明神本尊,也不会对这光球一样的房间产生半分归属感。
但念在血族们不知者无罪,他又是来这里做客的外来者,格兰姆也不敢挑挑拣拣,只好认下。
他怀疑血族对自然生物的感光系统都有误解,前两天霍法维给他点烛火照明也是骤然间把房间从极暗弄得极亮,他那时以为这是对方存心折腾他,现在看倒有可能是他冤枉伯爵了,血族真的对正常的明亮和刺眼的明亮没什么概念。
领路的血族听到了他满意的答复后,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满意,高兴地跑掉复命去了。而可怜的神子擦了擦被刺出来的眼泪,权衡片刻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真的会瞎掉,只能彻底闭上眼。他关上门布下禁制,摸索着走到床边——还好,床是很软和的,虽然上面的用品都用了会发光的不明物体织就,但摸起来是普通丝绒的感觉。
他瘫在床上,只觉得就算闭上眼眼前也亮得让人无法入睡,心下无奈,疑心这群血族是想用熬鹰的方法熬死他。
但除却光照,这个房间其实被收拾得很舒服。床上的丝绒织物除了发光还会发热,是那种非常适宜人休息的温度,驱散了血城的寒意。格兰姆刚一躺上去就险些为这柔软发出丢人的喟叹声,在倡导克制欲望勤俭朴实的光明教里,神子和教徒用的都是一样的坚硬木床,上铺两条普通的被子,和这张床差了天知道多少倍。
被教义限制了想象的神子殿下生平没见过这么舒适的玩意儿,柔软的发光床铺像是伸出无数触手在把他往睡梦里拖。被霍法维强行领着在黑暗山脉狂奔了两日还带着没有解除的诅咒的神子最终没有克服困意,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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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没有意外,神子这一觉应该能睡到自然醒或者被来传他去皇宫的血族找上门,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叩叩。”有人敲了两下他的门。
在此之前刚刚因为感觉到有人进入领地而惊醒的格兰姆:“稍等片刻——”
门被直接推开了。
格兰姆:……
我应该有落锁吧?他无比困惑地反思着。
所以门上那个据说非常强大的禁制,还有建筑外面号称不会让一个闯入者活着进来的一大堆防御法阵,果然都是驴他的吧?
神子再困也不至于丧失理智到在黑暗生物的底盘上真的这么没心没肺的睡着,故而在他因为身体的不可抗力昏睡在那张床上之前,他在自己的门前布置了他能布置的最高级的防御法阵,又用自己的感知范围笼罩了整个住处。但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唯一起作用的只有他的感知范围,仅仅来得及让他惊醒后整理一下因为刚刚睡过觉而有点凌乱的衣服,再把剑握在手里,甚至来不及穿上黑袍。
格兰姆拔出抱在怀里的剑的同时,来者终于走进了他的房间。
他眯眼看去,看到这位不速之客也抬起手挡住了眼睛,一副被亮瞎了的样子。
平衡了。神子感受到了朴实的快乐。他难受,讨厌光明环境的黑暗生物只会更难受。
他这会儿通过那只手上戴着的熟悉的黑色半掌手套认出进来的是霍法维,于是把举起的剑垂下,甚至跳过了质问对方怎么擅闯他人居所的环节——他确信霍法维绝对不会好好回答问题,也习惯了这位血族的作风——实话说,霍法维居然肯在进门前敲两下门就够让他震惊了。
神子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好整以暇地问:“我这个房间怎么样?”
“这一定是肯泽负责布置的。”霍法维从衣兜里掏出一条黑色丝带蒙住自己的眼睛——格兰姆对此啧啧称奇,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很讨厌见光还是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在嘲讽他这个弱鸡神子。
蒙眼没有让霍法维显出弱势,倒让他看起来更自在了。伯爵径直走到床前,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墙上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从克莱尔的收藏里抠出来的,你要是不喜欢就叫她来收回去,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可以吗?”格兰姆居然有点心动。
感激不感激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这堆东西真的很刺眼。
“可以啊。”霍法维懒懒地往床上一瘫,对着天花板伸出手,那个镶嵌在屋顶中央,最大最明亮的珠子就从墙上脱落到了他手里。
那珠子真的很大,足有人头大小,霍法维要两只手才能拿住。它发着灿烂的白光,将周围彩色的光芒都压了下去。格兰姆试探着伸手到珠子旁边摸了摸,是冷的,有点阴森透骨的寒气。
霍法维的指尖在上面摩挲两下:“他们倒是舍得下血本。这是克莱尔最喜欢的一个藏品,她去黑暗山脉杀了好几百只变异幽灵才炼出来这么颗珠子,据说刚拿到的时候喜欢得干什么都要抱着它——现在也拿到你这里照明了。”
他语气熟稔,也不知道蒙着眼光凭触觉是怎么摸出来的。
格兰姆默默收回了手。
可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血本……他心酸地想。
“那我还是把它退回去吧。”他说,“不能横刀夺爱啊。”
霍法维低低笑了一声,把那幽灵球随手放到旁边,格兰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决定睡前净化一遍床铺。
“可以啊。克莱尔这两天还没有回封地,你去见王的时候打探一下,最花枝招展,身上配饰最多的那位女性亲王就是她。”
格兰姆默默记下,但是并没有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
霍法维也没有再说话,双臂折叠在脑后枕着,看起来竟然是一副准备在他这儿睡一会儿的样子。格兰姆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出声赶人,只好眯着眼看这位躺在床上的血族。
在黑暗山脉里赶路时格兰姆一直没有条件仔细端详霍法维外貌上的细节,直到现在,他借着充沛过头的光照才看清楚对方的脖子上原来挂着一根细细的链子,而不是他先前隐约看到时猜测的被割过头留下的疤痕……好吧,他承认他对黑暗生物有偏见,总觉得他们身上会有一些奇怪的痕迹。这也不能完全怪他,黑暗山脉里的接头接身体换魂怪比比皆是,他多想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嘛……
链子下面坠着的东西因为对方刚才的动作被从衣服里扯出来,格兰姆发现那是一个弯月形的黑色晶石。
黑暗山脉常见的装饰性黑色晶石就那几种,格兰姆端详片刻,觉得它的质地很像暗晶石,可颜色又比普通的暗晶石黑了许多个档次,简直接近另一种更珍贵的鸦玉。
矿物学得不太好的格兰姆放弃了伸点力量进去研究一下宝石的内部构造以确认其种类的想法,转而去看链子主人的脸。
霍法维身上的邪气好像九成在他那锋锐的眉眼里,此时他的眼睛被黑色丝带蒙住,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了几分。伯爵的服装勾勒出他劲痩的腰线,看起来很好欺负。
格兰姆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了:他一定是被这光晃傻了,才会觉得霍法维好欺负。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被血族的什么天赋技能蛊惑到了,直觉霍法维在这里再呆下去还要发生奇怪的事,终于出声道:“您还有事吗?”
“没事。”霍法维从床上坐起来回答,“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啊?”
这下格兰姆是真有点惊讶,他没想到霍法维离开得这么快。不过想到血族办事的作风,他又觉得这种述完职就走的速度在情理之中,只是一时间有点猝不及防。
“你要回封地了吗?”
霍法维此时已经站起身正在整理衣服,闻言朝他这转了转一下脑袋。他仍然没有摘下那黑色的丝带,但格兰姆觉得丝带下那双漂亮的血色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或许我去求求王,”霍法维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他没准能把萨维尔的封地给我。”
“……祝你成功。”格兰姆心情复杂地说。
他很想问,所以你当时杀了萨维尔,果然是早就盯上了人家的封地吧?
霍法维没有说话,抬起右手背对他挥了挥,开门走了。
格兰姆呆愣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在心里想:所以他刚才赖在这张床上是为了什么呢?
我如果不开口赶他,他真的准备在这儿睡一觉吗?
血族的伯爵已经沦落到一张好床都睡不起的地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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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远走了一段路,确认自己离开了格兰姆的感知范围后终于长出一口气,动作有点粗暴地扯下眼睛上的丝带,靠在一堵墙上微微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吗?”他在脑海里问系统。
战战兢兢的系统:【呃……这个……其实……应该不是……】
它又慌忙补救:【这应该是原主自己的旧伤,您知道,这种四处征战的人呢,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旧伤……】
所以,原主的右眼会因为被光刺了一下就剧痛几十分钟且痛感越来越强,这很合理。
霍远这甩手掌柜虽然出去了一段时日,但感谢黑暗山脉松散的日常管理机构,他回来后倒也没什么堆积下来的公务要办——当然,就算有他也不会做的。
于是一点也不爱岗敬业的现任冒牌货王回到血宫熟悉了一番自己的底盘后,就又换上霍法维的装束去找了格兰姆。
他计划着去看一眼手下那群脑子不清醒的黑暗生物的办事结果防止把他辛辛苦苦拐回来的任务对象住死了,顺便让霍法维身份退场。但霍远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刚开门时被里面的光刺到了眼睛,他的右眼就开始灼热地剧痛,好像有人往里面滴了几滴岩浆。于是他不得不拿丝带遮住眼睛掩盖自己的异常——进了门就走这种事他是断然做不出来的,有损他马甲的高深莫测形象。
眼睛是个非常敏感的器官,故而眼睛里的痛苦也比其它部位的更难耐几分。霍远先前完全是凭着马甲形象要维护好的意志力苦苦支撑,现在离开了任务对象身边,他神经骤然放松,居然有种就这么当场痛晕过去也不错的想法
事不随人愿,霍远站在墙边昏昏沉沉地冷静了一会儿,那股叫人想生剐眼睛的剧痛居然逐渐消下去了,令他松了口气之余还有点不爽。
系统:您完全是个抖m,是吗?
霍远叹了口气,轻轻揉揉眼睛,祈祷这只漂亮的眼珠别疼出什么毛病。
霍法维的样貌是经过原主乔装的,并不是王原本的样貌,只有这双漂亮的眼睛完全没有形态上的改变,或许是原主也觉得它是自己脸上最璀璨夺目的地方,不忍心遮盖。
原主的眼睛和霍远自己的那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虹膜的颜色。这两只血色的眸子使这位血族的眼睛比起他原本那双几近纯黑的眼睛更多了点锋芒毕露的危险的明艳,就像箭毒蛙鲜艳的皮肤。
霍远虽然也很喜欢自己原先的眼睛,但是现在这双也很不错,故而他也十分珍惜。毕竟他还要在这副皮囊里寄居,万一眼睛疼出点什么毛病,他看着也会觉得遗憾的。
于是霍远回到血宫的第一件事是在王那奢华的镜子前研究自己的眼睛:还好,只是多了一点浅淡的血丝,过一阵就能消下去,整体看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霍远放下心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系统:……
你的自恋已经不局限于自己,甚至还会对着别人的脸自恋了吗?它震撼地想。
系统不得不出声提醒——它怕自己不提醒霍远真的会忘得一干二净:【您身上的伤……】
霍远将眼皮掀开一半,语气慵懒地说:“啊啊,知道了。”
他恋恋不舍地在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大躺椅里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一层一层地解开繁复的亲王服装,动作轻巧得离奇,让人忍不住思考他一个做杀手给人打工的上哪学来穿脱这种衣服的技能。
终于,最后一层衣物被脱去,他将其随手一扔。
血族的皮肤在这基调暗沉的房间里苍白得晃眼,胸前被黑红色的绷带缠绕——不,那并不是黑红色的胶带,即使是黑暗生物也不会有这样的恶趣味。那只是单纯的被血浸透了。
“又搞成这副样子。”霍远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绷带解开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
系统:您还挺遗憾……怎么着,您觉得在受完重伤骑着幽冥骨马狂奔还半点正经治疗不接受后,您能靠这具身体的自愈功能完全变成没事人?
太高看原主了啊!!!
理论上来说,这具身体身为血族之王,神明之下第一人,能伤他至此的人恐怕只有神国上的那些玩意。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鬼有旦夕祸福,霍远在自己的底盘作威作福了快十天,总算在萨维尔侯爵那阴沟里翻船,挨了顿毒打。
……好吧,说是阴沟里翻船,倒也不尽然,毕竟伤到他的从根本意义上来看是强大到需要光明神向死对头求助的一位神明。
当霍远背着神子,偷偷摸摸按照格温通讯中提到的线索夜会萨维尔时,他也万万没想到,只是去研究一个看起来动向不对劲的侯爵,居然会连出当前世界最大幕后黑手布置在黑暗山脉里最大的棋子!
这是为何啊!
公爵和亲王,都不配做棋子吗?
于是,轻而易举地撂倒了萨维尔的霍远,被萨维尔心脏里自动触发防御机制的神力制品轻而易举地伤到了。倘若不是他危机预感够强,躲避够快,那来自神明的强力一击或许他会当场陷入短期沉睡也不一定。
霍远敷衍地从柜子里拿出几瓶精致的伤药,聊胜于无地涂抹了一下。
他的伤口来自神明,上面还沾染着诅咒,这种普通伤药起的作用还不如他的自愈能力和可以吸收诅咒的绷带。他动作粗暴地包扎好自己的伤,裹上王的长袍。
有趣的是,血族们喜欢繁复的装饰和层层叠叠的考究服装,越是地位高,衣服上的装饰越多——亲王身上的挂饰简直叫霍远怀疑他们脱了衣服是不是能现场减重十公斤。但是到了地位最高的血族之王这里,他的服饰却又忽然返璞归真了。霍远翻找到的服装里没有那一套繁复的衬衣马甲外衣,也没有用于装饰的胸针镶边领子怀表,只有一件黑色的质地光滑柔软的长袍,红色的纹路在上面若隐若现,像蜿蜒流淌的血液。
除了这件黑袍,他就只剩下一双长到膝盖下面的黑色靴子,鞋底很高,踩在坚硬的地面上能发出清脆的高跟鞋似的声响,朴实得一点也不黑暗山脉。
霍远翻遍了血宫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条不起眼的黑色长裤。他穿着长袍看着镜中领口大开到胸口,开叉开到大腿中部,坐姿稍微一随便就有极高走光风险的自己,感到十二万分的无语。
他怀疑原主从前都是只穿这一件长袍真空四处乱逛的……这也太怪了!仗着没有人敢直视你就敢随便走光吗?那群看起来恋爱观十分扭曲的血族真的不会胆大包天地爬上来想和你上床吗?
在变态堆里长大的霍远不是个保守的人,但也不是什么暴露狂。然而正当他准备套上长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说起来,这伤口还真有点疼。”霍远把长裤扔回衣柜的角落,自言自语道,“这可不妙。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得早日把罪魁祸首抓来剐了才好。”
他把衣柜门一摔,转身激活通讯:“去把那位神子请来见我——让他一个人进血宫,别放多余的人进来。”
他心情很不错地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出自己的寝宫,清凉的长袍随着他的步伐摇曳。
他忽然想起——来自光明教的神子恐怕还没怎么见识正儿八经的黑暗山脉风情,他作为东道主,怎么能不肩负起这个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