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的心沉入冰底,手脚失去了力气,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她明白,一切都晚了。
就是那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最后一个弯道迎面急驶过来,她蹲下身,想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上去,可是起身的时候,视线里再次映出那道迅捷起立的影子,居然还在加速,可怕的速度,让她的眼睛出现了幻影似的双重影像——那是两道同样的影子,红黑相间的赛服,两臂张开,像是展翅的鸟,扑棱着双翼,滑过终点线,振奋地甩臂弯下腰,惯性向前滑去。
全场沸腾。
提心吊胆后的兴奋简直要疯狂。
“郦旋风!郦旋风!”
连卢卡斯也振臂欢呼:“耶!”
沸腾的人群中,只有几个人还保持着理智的镇定。王钊霖扬起下巴,嘴角涵着一丝笑意,转头去看郦一冰。后者也正朝她看过来,那张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明光一片,一向冷凝的嘴角却是弯着的。
二十年后,王钊霖再见到郦惊鸿那意气飞扬的笑。她心里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欣慰,眼睛也红了。
王钊霖蓦然想起久远以前那场奥运赛半决赛上,郦一冰也是这样,所向披靡,一口气追上了世界级两大热门冠军争夺者,让外媒惊为天人,“中国惊现短道速滑黑马运动员”、“身若游龙,宛若惊鸿”、“郦惊鸿当会成为最有力争夺冠军的黑马”,一时间她的新闻刷遍了媒体。八壹中文網
那是一匹真真正正的黑马。
可惜的是,一夕间折断翅膀。
那次在哈尔滨,她一眼看见郦籽最后在不可能胜利的情况下,在不可能启动加速的时候,加速、不断加速追上关凯琪,她仿佛看到了当时郦惊鸿的影子。
她立即去问,得知她姓郦,心中已经在狂跳,对郑重说:“我想,有些天赋是会遗传的。这个郦籽一定和她有关!”
结果,拿到郦籽的档案,她看见父母栏里“郦一冰”三个字,眼眶就红了。
没错,是她的女儿!虽然没有接受多久的正规训练,有很多的毛病,可是只有他们两个看出来,她身上可怕的爆发力。那是一匹黑马方显神勇潜力的时候。
在长春全国冬季运动上,她无比激动看郦籽在小组赛上一路领先,震撼全场。
“就是这样。她的进步是惊人的。”她对卢卡斯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有无限可能的黑马。”
“这匹黑马,我们收了!”当时卢卡斯这样兴奋说。
“也许,又一个郦惊鸿要出现了。”她对郑重说。
郑重为她高兴,同时也忧愁:“啊,可惜我花样滑冰的一员大将忽然退赛,我得去争取!”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事,当郦籽和卢丽莎同时摔出去时,她惊得站起来。
她和卢卡斯反复观看录影慢动作,心内一片雪亮。这匹黑马被人绊倒,失了前蹄。到底比赛经验太少,只知道滑自己的,不知道防御。
“太遗憾了!”卢卡斯扼腕叹息,“她本来一定是第一,冲刺奖牌的……”
后来在确定国家队新晋运动员时,他们第一个想起了郦籽。可是她的分数不够。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一块璞玉,被人乱琢一气!看得我着急!我们需要马上带过来雕琢。”
“不行,不符合规矩……”她沉吟着,当然不能放弃,得想办法。
“那就作为预备队员选过来先训练着也行啊!”
她眼睛一亮:“goodidea!”
为了招收这个“特殊的预备队员”,她和卢卡斯熬夜写了一份分析报告上交,才被通过。
可是进来的一个月,她完全黯然失色,畏手畏脚,每个人都在揣度她是“特招”,走关系,甚至嘲笑。
他们不着急,只以为还没有到时候。时候到了,宝剑自会出鞘,刀风自会发光。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连上冰比赛都不敢了。
那一刻,她心痛无比。不甘心,但是也不能太感情用事。
“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算留在这里,也会承受更大的压力,对她反而是伤害。”她对郦一冰说。
“我明白。可是我想请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她需要与自己做个了结。”郦一冰说,“她曾经是那么热爱速滑。如果她再也不能滑冰,那也不能留遗憾。”
“好。”她当机立断,“那就让她去面对,来一场考核赛吧!”
现在,那个因自责而变得软弱的女生,那个一上赛场就头晕目眩摔出去的心理障碍者,御风飞驰,像一头孤勇的兽,抛开了所有束缚,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一路加速,一路领先,将曾经强大的对手远远甩在后方,纯粹前行,冲至终点。
真正的强者从来不是毫无弱点,而是面对弱点,战胜自我,超越自我。
这一刻,黑马归来!
现场一片喧哗,是仿佛看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大赛后的振奋。
“这,就是天生的运动员……”乔振并肩立在薛慕阳旁边,笑得反倒收敛而认真。
而后者几乎是同时的,和他说出了余下同样的话:
“栗子啊……”
是的,这才是我们的栗子,那个总是创造奇迹的横冲直撞的郦籽啊!
他们的郦籽茫然在冰上缓缓滑动片刻,茫然看向欢呼的人群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滑向护栏板,靠近郦一冰,她脸上没有笑容,眼泪却在与郦一冰对视上后扑簌簌滚落。
看见了吧,你没有机会带我回家了呢……你的女儿没有给你丢脸。
还有王教练,你没有看错人……
郦一冰几步靠近护栏,两个人都趴在护栏上,没有拥抱。郦一冰伸手,只摸摸她的头,轻声说:“你看,都会过去。”
郦籽使劲点头,眼泪更汹涌了。
郦一冰擦掉她的泪,却禁不住自己的眼泪滑落。
郦籽咬咬嘴唇,稍稍平静情绪,就转头去找薛慕阳和乔振,那两人居然一致地挂着一种类似“我家栗子就是这么强”的傲娇表情,看到她看过去,又都勾唇一笑。
莫名的萌化……
“请问主教练,这场比赛前,是否查过兴奋剂?”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震撼的氛围。
郦籽一震,侧头,说话的是孙倩。
孙倩和关成志的脸已经由开始的笃定自得变得黑沉。当然大家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说话前,他们的脸曾经历了怎样的不可置信的扭曲转变。
王钊霖也是一愣,这是一场组内的考核赛,甚至不算比赛。
郦籽的脸由红转白,她受到了侮辱和歧视。当然很多人都感受到了,所以都愤愤不平起来。
“这就过分了啊,输了就是输了……”
“我就问,查过兴奋剂吗?”孙倩冷着脸还是这一句话。
“当然!”人群中忽然站起来一个瘦小的女人,声音冷淡,带着医生天生的冷漠,是孙思苗。
“虽然主教练没有说,可是我很关注这场比赛,在比赛前对她们进行了尿检。结果很遗憾,正常。”她抖了抖手里的检查报告。
孙倩愣了愣,脸色惨白,锐利的眼睛看向远远站在场中像是还没有回过神的关凯琪,咬牙说:“很好!不过,我家凯琪的强项从来不是短距离,这样的比赛,也不公允吧?”
哗——
“有没有搞错?现在不过是个考核赛而已,是为了评判郦籽是否能继续呆在国家队,又不是一定要一决胜负!”有人嘀咕。
段洪波忽然悠悠道:“那你想怎么样?比1000米吗?”
他斜倚着护栏,一脸兴致,看起来一点也不嫌事大。
“未为不可。”说话的是关成志,“如果她们想比的话。”
他的目光射向一脸苍白的关凯琪,后者脸上血色慢慢回升。
“当然,既然有机会。就不知道郦籽的意思?”她说。
“一冰,你说呢?”他转头看郦一冰,“毕竟刚刚郦籽真有你的风范啊,那么久了,可是那是刻在记忆深处的,一碰触就鲜活起来。”
郦一冰看他,眼睛里有屈辱。
那软弱而屈辱的目光刺痛了郦籽,她代郦一冰回答:“比呗,运动员最不怕的,就是比赛。”
“哇呜!”段洪波打了个口哨。
不明其中汹涌内情的吃瓜群众附和:“赛!”
王钊霖和左右两位执行教练对视一眼。
“我看没问题。”卢卡斯表态。
“期待。”董安安说。
于是两人又站到了起点线。
这次,每个人都发觉了不一样,那是郦籽的精神状态,不再是紧张得浑身紧绷僵硬地静蹲,而是充满自信与力量。
但是关凯琪在组内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以她的长项对战郦籽的短板。
“也太不要脸了……”薛慕雨冷漠脸。
“没关系,这反而是好事。这样的话,郦籽输了是正常,赢了,嘿嘿……”丁丁语气被段洪波传染。
难得薛慕雨没有鄙视他,用肩膀撞他一下:“对头!”
一切都不一样了,观众忽然变得无比的放松。
然而关成志夫妇却有点坐不住了。
关凯琪临场经验到底丰富,保持着强大的气场。那毕竟是她的阵地。
枪响,飞驰!
这次郦籽仍然一上来就占领“要地”,仍然领跑,而关凯琪看起来并不着急,紧跟着她。
1000米整整9圈,不过每一圈也不过几秒钟,心念电转间,赛程已经过半。
关凯琪忽然开始加速。
“不得不说关凯琪滑得真稳。”老将肖依然出声,“战术也恰如其分。这个时候正是超越的时候。”
“没错,郦籽这时候体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所谓彼竭我盈。”高冲接话,“要超了!”
在众人的屏息中,关凯琪从外道超越了郦籽。
“哇——”
“唰!”两道人影相错而过,飞掠过众人面前,蹲身过弯道,直立起冲直道。
两个人胶着地一前一后,关凯琪牢牢占住了路线,转眼间到了最后一圈。
“唉,到底是强项,这个实力够打我们很多老将了——不,或者说搁整个速滑队也没多少人能超越。”肖依然低叹,仿佛在宣布结果。
因为在最后一圈,特别是长距离,很难发挥爆发力再超越了。
除非——
众人忽然噤声,直了眼睛。
卧槽那是什么操作?如果眼睛没有看错的话,郦籽在加速,再加速,就像是油门慢慢但是坚持踩到了底。
“她要超?!”
只有曾经看过郦籽在长春的比赛的几个熟悉的人,看见过她诡异又可怕的后发制人的爆发力的伙伴,当然还有教练,露出了然的笃定。
来了!
在众人睁大的瞳孔中,那道瘦高的影子在一点点缩短着距离。关凯琪当然也觉察到了危机,她也在全力加速。
空气一瞬间都像是燃烧了起来!
关成志站不住了,他的高冷不再,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走到护栏边,直到撞到了护栏。而孙倩早就紧张得满头是汗,忘记了优雅和高贵,她的脸快扭曲了。
相比较的,郦一冰神态就平静多了,甚至说是过分冷静,她的眸子是沉沉的。很久以前她面对大赛时,也是这副模样,沉静得让人发慌。别人以为她在紧张或者自负,其实她不过是清空了思绪,什么都不多想,她只是在滑冰,在追风!
乔振和薛慕阳脸上的傲娇消失了,也是这种沉静,那是一种笃定,坚信郦籽会超过去的笃定,和感动。
神色波动比较大的是薛慕雨和丁丁,他们这一刻才真正认识郦籽。
路今白紧紧握住拳头,那一刻,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郦籽,总是让他想到自己。
眼睛里,那速度都到了极点的两个人渐渐分出前后,也到了终点,“嗖——”路今白闭了闭眼,破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那一刻赛场上的好像是自己,他蓦然睁开,目中盛大的气场映着嘴角的微笑。
没错,就是这样。
强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