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上午,弘晋给太子殿下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有关于他和他大哥的故事。
“我额涅经常说,我运气好,因为我投胎的时候,太子妃嫁了进来,管理毓庆宫公正严格,我才有机会出生……”
“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甚至没有足够的精力读书……额涅就经常说,她说她只有我一个儿子,她一定会好好疼爱我,她将来就指望我给她养老。”
“将来,我出宫开府,接她出去做老太太……”
弘晋的脸上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笑,看在太子的眼里,无比刺目。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次四弟和三妹他们来看我的时候,那是一种真正活着的滋味儿。每天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喝了汤汁子熬不住那份无力的痛苦不堪。”
“三妹长大要进学,四弟也要开蒙学习,额涅说我不能打扰三妹和四弟学习,不能和他们多亲近……
可是毓庆宫没有他们,连空气都寂寞。
我的生活也越发寂寞。
每次熬不住那份恨意的时候,就想出去走一走,哪怕只是在后园子里走一走,至少那里没有药味儿。
走的次数多了,就经常遇到大哥,同样熬不住汤汁子的苦涩出去散步的大哥。
大哥每次看到我就冷笑。我对大哥每次也是冷笑。
他看不惯我和他一样的病弱无力,我因为他的母亲也恨他。
他骂我有一个好母亲而不知道感恩。我骂他狼心狗肺和他母亲一样蛇鼠一窝。
…………骂着骂着,我们两个就一起哭。
两个病秧子,打架都没有力气。
遇到换季的时候天气变化病情加重,哭也没有了力气哭。
每次从死神那里熬出来一条命,得知自己又可以多活一年半年的时候,我都克制不住的恨。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恨,我不能怨,我不能做任何事,我的人生任务就是活着。
大哥说,我有这样一个好的额涅,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大恩赐,我要感激,要珍惜。
弘晋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莫可名状的笑。一字一句的,太子就感觉他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捅了一刀又一刀,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双手抱住脸,浑身颤抖。
“甭管我额涅是因为不受宠,而无法有另外一个更健康的儿子,还是因为我额涅真善良真爱我,还是因为我额涅手段不如仇人只能隐忍……我都要感激。”
“感激额涅,感激她没有嫌弃我,感激她没有要求我天天和她上演母慈子孝,母爱如天奈何儿子身体不好命苦如黄连……”
“感激她没有拿着我的病情去请阿玛来看她,演出一幕幕那话本里民间家庭的子女孝顺家庭和乐……”
弘晋恍若诉说其他人故事一般地诉说着,诉说这那些只为欺瞒他阿玛的那些虚假的谎言,将将八岁孩子的目光,好似暮年之人看透了一切,空洞无神。
屋子里静悄悄的,弘晋风箱一般费力的喘息,太子的颤抖,都是那么的清晰。
弘晋说累了,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情绪波动,更无法支撑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看着他的阿玛痛苦的模样,几千几万次幻想过的他阿玛得知真相后的模样,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儿痛快或者轻松。
宫人送上来一碗安神汤,他接过来,一仰脖子喝完。等宫人退下后,他阿玛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坚持自己动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封信,交到他阿玛的手里。
四目相对的时候,太子明显从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一份冷漠,可是太子无话可说。
那是大阿哥的绝笔信。
厚厚的。
重重的。
太子没有勇气打开这封信,他等弘晋睡着了,出来弘晋的住处,来到前殿,洗漱沐浴。
有侍卫来禀告,之前那个太医招认了,他也无动于衷。
外头有一个董鄂家噶礼的侄子鄂勒和达,太医院有一个苏州医者世家出身的顾太医……如果是之前的太子得知他最宠的侧福晋的这些事儿,绝对会一刀剁了她。
可是此时此刻,他没有一点儿“绿头巾一顶一顶”的愤怒不堪。
洗漱完毕、刮去满脸的胡茬,换一身木红色的太子常服,除了那满眼消不去的红血丝,他又是一个风度翩翩、气度斐然的太子殿下。
他带着人,来到毓庆宫的后殿,也没招呼太子妃,直接进去李佳侧福晋的住处。
这里,自从两天前李佳家进了大牢就有侍卫严格把手,严禁出入。
李佳侧福晋正在练习她的小楷字定心,她周围的宫女嬷嬷太监都在暗暗抹眼泪。
奶嬷嬷等李佳侧福晋写下金刚经的最后一个字,实在忍不住,浑浊的泪水流下沟壑面布的面颊。
“主子,你要哭,就哭出来了吧。”
其他的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劝慰,这个说“主子,你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一点,莫要憋在心里头。”
那个说“太子爷一定会知道我们主子最无辜,一定会查明真相,主子,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李佳侧福晋只摇头,微微露出一个苦笑,动作优美地放下毛笔,净手,眼里噙着一滴泪水,仿若琉璃,却没有掉落。
“我娘家里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我自己怎么都无所谓,我只担心我的弘皙,担心太子爷。”
美人儿这般脆弱却又坚强的模样最是打动人心。李佳侧福晋的一句话出来,照顾她的宫人们更是伤心。
“主子,太子爷是被小人蒙蔽,太子爷一定会知道主子的好,主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是啊,主子。太子爷若没有主子在身边,该有多孤单?主子你就是想想二阿哥,想想太子爷,你也要坚强起来。”
李佳侧福晋还是轻轻摇头,仿若她已经太累了,太子爷不相信她,她的心碎了,死了。
宫人们瞧着他们主子这般受伤的模样,莫名的对太子殿下也产生一丝丝不满,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太子妃母子,更是痛恨不已。
“主子,你一定要坚强。你不能让小人得逞。”
“是啊,主子,你一定要撑住。二阿哥年龄还小,没有亲额涅可怎么办?主子你想想大阿哥,想想二阿哥。”
美人儿哭得无声无息,哀莫大于心死。一屋子的人都在心疼愤恨咒骂的时候,侍卫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来,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个动作利索地摁住这里的宫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刹那间往日花团锦簇的宫殿乱成一团,一个个的宫人哭喊着,求饶的,护着他们主子的,哭喊的……
两个强壮的嬷嬷摁住李佳侧福晋要摘去她的头饰服冠,李佳侧福晋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狠狠地扇了两个嬷嬷几巴掌:“别碰我家主子。太子爷,太子爷,我家主子冤枉,冤枉!”
李佳侧福晋的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惨白,淡粉色的旗袍好似承受不住芊芊弱质的分量,头上那梳的华丽端庄的两把头一丝不乱地倔强,她却只眼里噙泪,看着太子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只那一眼,带着无限情意,无尽的未尽之意,无尽的哀求柔弱和无奈无助……
太子殿下站在门槛边,逆着光,半边光明半边黑暗好似不是身处阳间。
今天,此刻的太子殿下,迎着李佳侧福晋那双美丽伤心的眼睛,那双他最爱的眼睛,奇异的,没有一丝心疼,也没有一丝怜爱。
他看着她,甚至连一丝恶心,痛恨都没有。仿佛,对面的人那就是一个,和这地上跪了满地的宫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李佳侧福晋发现他的神色变化,眼神变化,止不住地一阵阵心慌,从未有过的害怕。
太子殿下就那样站在,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乱象,弘皙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声声喊着“阿玛,额涅冤枉,阿玛,额涅冤枉……”他也没有一丝避讳顾虑弘皙的意思。
李佳侧福晋的双手颤抖,眼角的一滴泪水滑落,晶莹剔透。她透过层层的侍卫们宫人们,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男人,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年轻儿郎,艰难地吐出来一句:“太子爷……”
如果是往日,太子殿下听到这么深情、这么哀伤的呼喊,一定是心疼的碎掉。李佳侧福晋发现太子殿下还是无动于衷,凄厉地喊一声:“太子爷,太子爷,您也不相信妾吗?太子爷!”
弘皙拉着太子的胳膊大喊:“阿玛,阿玛,你最相信额涅,阿玛!”
可是太子始终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李佳侧福晋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心只窜到头顶,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太子殿下,一股力气上来挣脱嬷嬷的钳制,一把抱住儿子弘皙痛哭不止。
“弘皙,弘皙,额涅可怜的弘皙,你要照顾好自己……弘皙……”
“额涅,额涅,你会没事的。额涅!”
“弘皙,你要记得,额涅爱你。弘皙……”
“额涅,弘皙爱额涅,额涅……”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场面感人至极。弘皙哭得毫无形象,仿若失去保护的幼崽;李佳侧福晋哭得我见犹怜,好似承受了无限冤屈的母亲。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李佳侧福晋也是动作优雅的,哭得很美的,淡粉色旗袍上的褶皱也是贤淑明媚的。
场面混乱。
李佳侧福晋一声声喊着“弘皙!弘皙!”死死地抱着弘皙不松手。
侍卫们顾虑太子殿下平日对这位侧福晋的宠爱,下手的时候不由地松了松,负责带走李佳侧福晋的嬷嬷们也犹豫……
太子冷眼看着,只想大笑几回,大笑那个傻瓜一样的自己。
服侍李佳侧福晋的宫人们趁机极力挣脱侍卫的钳制,要去保护他们的主子。
“主子莫怕,红梅儿来保护主子。”
“主子你是冤枉的,主子你一定会回来的。”
“太子爷,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主子无关。”
“太子爷……”
“主子……”
一声声,一句句,善良受冤屈的主子,忠心义胆的宫人,母子情深的画面……侍卫们看向太子殿下,发现太子殿下甚至笑了出来。
笑容转瞬即逝,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瘆得慌。
太子殿下恢复他的面无表情。他面对这一切,看着,听着这些,“感人”的一幕一幕,视若无睹,连个冷笑也没有。
眼见弘皙在他额涅怀里哭泣,因为他额涅的眼泪更是止不住,跪在他的面前一声声求饶。
听着弘皙一声声:“阿玛,阿玛,冤枉的,阿玛,那些事情都和额涅无关……阿玛”
眼见李佳侧福晋跪在他的脚下,泪水涟涟,梨花带雨,一声声“太子爷”断人肝肠。
听着那平日里庄重慈爱的奶嬷嬷一声声哭诉:“我家主子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老婆子做的,太子爷要抓抓老婆子……”
太子的眼前浮现出,往日里这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十三年来的一幕一幕,那些他梦寐以求的,那些类同民间普通人家一般的父严母慈,恩爱和乐……
他只觉得一腔无法发泄的怒火燃烧他的胸腔。
“都愣着,要孤亲自动手?”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杀机,话音一落,侍卫们自是再无顾忌。
侍卫们不到一点儿犹豫的动作下去,这些人这才有了一丝丝害怕。
平日里惯于和其他侧福晋“争强好胜保护主子”的宫女吓得晕了过去。
平日里惯于“说笑逗趣讲述主子各种善良举动”的小太监,吓得尿水直流。
平日里惯于替他们家主子“打抱不平”的“泼辣小宫女”,不停地磕头额头鲜血直流,木头人一般地念着“主子是冤枉的,主子是冤枉的。”
太子连个眼神停留都没有。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他站在这里,他之前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岁月,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四个粗壮的老嬷嬷强行摁住李佳氏,扒下来她身上的侧福晋礼制首饰和披挂等等,李佳氏奋力挣扎,不堪受辱地呼喊:“太子爷,妾爱太子爷,妾最爱太子爷,太子爷……救我!”
弘皙的两个奶嬷嬷跑来制止弘皙,试图带他回去,弘皙眼见他额涅受到这番对待,岂能离开?抱着他阿玛的大腿直哭:“阿玛,阿玛,放过额涅,阿玛,她是弘皙的额涅,额涅最爱阿玛。阿玛……”
太子好似听到了,好似没听到。
弘星在天花病魔下恐惧喝药的时候的坚强,大阿哥在临死之际留下那半块葫芦玉佩的绝望,弘晋在病床上面对外面的鸟语花香的羡慕……
还有他那无缘出生,出生后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都没有名字的三个孩子……
还有那些牵连无数人性命,破碎无数个家庭的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罪恶……
这就是他追求的真心真爱,这就是他自以为的真心真爱……
哈,哈哈,太子面色惨淡,内心无限凄凉。
李佳侧福晋冲到他前面哭着喊“太子爷救我,我只爱太子爷……”,他看着那张披头散发却依旧娇美的脸,条件反射地一脚踹出去,多看一眼都嫌脏。
弘皙冲过去护着他额涅,一把推开嬷嬷们大喊“谁也不许动额涅”,状若疯狂地对着他大喊:“阿玛额涅是冤枉的额涅是冤枉的……”,他终于露出今儿到此的第一个表情。
“你要保护你额涅?你要做什么?如果你今天说你不想做阿玛的儿子,阿玛成全你。你要去宗人府陪着你额涅,阿玛也成全你。”
弘皙呆愣。
李佳侧福晋恍若突然回神一般,厉声大喊:“太子爷,弘皙是一个孩子,你对妾有怨冲妾来,不要牵连弘皙。弘皙,弘皙,你回去,你回去。嬷嬷,嬷嬷,我求求你照顾好弘皙,求求你……”
弘皙呆呆地被他的奶嬷嬷带回去他的住处。
李佳侧福晋和她的宫人都被带走,毓庆宫里头人心惶惶。除了一切荣誉的李佳侧福晋变成李佳氏,那声“太子爷,妾爱你啊”的凄厉喊声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伺候李佳氏的宫人们被带到大理寺审讯,李佳氏被除去所有皇室册封,带到宗人府圈禁。
至此,弘星得天花的前前后后所有事情,看似是落幕,实则,只是一个开始。
理藩院里,皇上面对八贝勒整理出来的这些,大清和周边国家外间关系,历朝历代的,非常满意。等到弘星午休起来,他还领着弘星,和这几位即将出发去印度的“商人”一边用点心一边说话。
大理寺大牢,太子殿下不眠不休的,亲自审讯每一个人,越是审问,一颗心越是冷硬,越是平静。
宗人府里,李佳氏到了这里,自是不甘心。她要出去,她要回去,她要做毓庆宫的女主人,大清国的女主人。
慈安宫里,皇太后面对坐立不安的太子妃,只有一句话:“莫怕,陪我念三遍大方广佛华严经。”
毓庆宫里,二阿哥弘皙听着奶嬷嬷的安慰,人呆呆傻傻的,满脑袋全是其他人怎么暗害他额涅,他要怎么救他额涅出来。
三阿哥弘晋一觉醒来,听着他额涅慢慢讲述外面的“故事”,突然笑了出来。笑容灿烂,眼神里带着亮光。
“额涅,弘晋真开心,弘晋真开心。”他以为自己不会开心了,不知道“开心”是什么了,可他此刻听着,是真开心。
林侧福晋看着儿子的笑容,止不住的眼泪滚滚,抱着儿子瘦弱的身躯,又哭又笑的,别提多难看。可在弘晋的眼里,他额涅此刻非常好看,非常好看。
“额涅也开心。额涅真开心。额涅感觉浑身上下轻了几百斤的重担没有了,以后可以睡安稳了。
额涅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今儿上午额涅去求太子妃,太子妃答应了。她说她有空就去求苏茉儿姑姑,找神医喻丸给你调理身体。弘晋莫着急。”
“额涅,真的?”
“真的。额涅能骗你不成?之前是额涅想差了。以后额涅不拦着你和弘星阿哥一起玩。”
“谢谢额涅。额涅,弘晋一定乖乖的,额涅放心。”
“乖。额涅的弘晋最乖。”
母子两个温情脉脉,都感觉未来有了希望,有了安全。太阳从外头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活泼的小灰尘一粒一粒跳跃,可可爱爱的萌萌哒。
太阳西落,倦鸟归林。皇上和弘星回宫,弘星累了,自去毓庆宫洗漱准备睡觉。皇上得知太子殿下在大理寺大牢里晕过去,此刻在毓庆宫睡得昏天暗地,非常担心。
皇上不想让弘星知道,可是弘星一回毓庆宫刚到前殿就听到他额涅和三姐姐的哭声。
他猛地跑进来,皇上随后跟进来,祖孙两个都发现太子殿下昏沉沉地躺在炕上,面色苍白还发青,皇上吓得心里一跳,弘星登时哇哇哇大哭。
“阿玛,阿玛”一边哭一边爬炕上要摇醒他阿玛生怕他睡着了不醒来。皇上赶紧给抱住。
“弘星不怕,不怕,你阿玛睡觉那。真睡觉。玛法不骗弘星。”
太子妃给皇上行礼,也急忙擦眼泪哄儿子:“弘星乖,你阿玛没事儿,太医说就是最近没睡好,弘星不哭,你阿玛睡一觉就好了,额涅不骗弘星。”
三格格也哄着弟弟:“弟弟不哭哦。阿玛睡一觉就好了。”
弘星不相信,两眼全是泪泡泡,看着玛法,看看额涅,只挣扎着要去看他阿玛:“阿玛,弘星要阿玛。”
小孩子可怜巴巴的,脸上全是眼泪。皇上、太子妃看着那个心疼。
皇上也知道小孩子聪明不好哄骗,将小孩子放到坑上,只问太子妃:“太子妃你来说,太医怎么说,老二怎么回事?”
太子妃“实话实说”:“要皇上担心,是儿媳的错。儿媳听说,太子殿下在看一个文书的时候气到了,加上这两天公务繁忙没睡好也没吃好,一时没撑住晕了过去。”
“太医来诊脉,说太子殿下没有大碍,只要休息两天,好好睡觉,好好用饭即可。刚刚儿媳服侍太子用了安神汤,他此刻睡得沉。”
皇上表示明白。弘星挨个看一圈儿,发现,好像真是这样?可是弘星看着炕上的阿玛,莫名的不安。
“阿玛,玛法,弘星要阿玛。”弘星抱着他阿玛的胳膊不放,眼泪吧嗒吧嗒的朝下掉,三格格坐在另一边也哭,太子妃看着才这么大的一对儿女,忍不住呜呜地哭出来。
皇上看着,一时也止不住的心伤。
皇上给乖孙儿擦擦眼泪,只哄着他:“今晚上弘星陪着你阿玛一起睡。你阿玛不乖,不好好睡觉。等他好了,玛法罚他明年还给弘星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弘星咧着嘴巴笑:“好。”
夜色深沉,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弘星躺在他阿玛外部,抱着阿玛的胳膊呼呼大睡,一个翻身直接当成枕头。
太子殿下半夜里起夜,面对他儿子这幅依赖的模样,想哭,想笑,最后抱着儿子去更衣间,回来后继续给他胳膊当枕头。
宗人府里,离开了软床高枕的李佳氏睡不着,不管她怎么样的心理素质,也扛不住粗被子霉味儿的折磨。
宗人府,最早设立于明朝初期,平时负责文书档案的收发和整理,说简单点就是“文书管理员”。
等到大清入关,宗人府继续负责“文书管理”,对皇家宗室子女的出生、封爵、婚嫁,甚至死后安葬之事,都有记录。
每一位皇室人一生的荣辱、经历,全都归宗人府记录,犯了错,也不用去刑部大牢,而是送去宗人府。因为皇室人犯案,不由官府审理,这样有失皇室颜面。
当然,这里也没有外面传扬的各种大刑伺候,这里不会对皇家人动用刑罚,甚至好吃好喝伺候着,这里通常只有圈禁,一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
李佳氏切身感受到宗人府的环境,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决定改变那个绝地翻身的计划。
她不停地琢磨,二阿哥弘皙是她最大的希望。
李佳家不中用了,鄂勒和达一心寻死,顾太医估计也承受不住刑罚,可她还有其他的希望……她一定要出去。
人间悲欢,日月轮转。第二天来临,弘星发现他阿玛果然好了很多,开开心心地玩他的零件儿,和玛法一起去经筵讲学,自个儿去无逸斋和两位西洋老师学语言……
皇上发现乖孙儿又开心起来,忍不住乐呵。
太子殿下一颗心还是灰暗,可是他瞧着自己的四个儿女,最大的弘皙不顶事,可能还……他不能让自己倒下,经筵讲学过后,拿着大阿哥的那封信给皇上。
皇上看他一眼,知道他没有勇气看,沉默地接过来。
大阿哥短暂的十一年生命里,其实,也有很多光亮。一出生有胎里弱,但也活了下来,作为大清皇家的第一个皇孙,还是毓庆宫的侧福晋所出,是毓庆宫的第一个孩子。
第一次做阿玛的太子傻瓜一样的欢喜,第一次做玛法的皇上更是高兴。长子、长孙的出生,预示着大清皇家的子嗣绵延、兴旺繁荣,满宫的人,人人都高兴。
皇上得知大阿哥有胎里弱,亲自给取满语乳名“fengsen”,希望他福祉绵长,是个有福气的人,希望祖先们的福气保佑他,健康成长。
他一天天长大,抓周、两岁、三岁……毓庆宫有了次子,大皇子直郡王也有了孩子,三皇子诚郡王福晋也有了身孕……
可不管有多少皇孙,他是皇长孙,所有人还是对他寄予希望,希望他长大后病根儿就去了,健健康康。
他一出生就和太子殿下的日常用度一样,每天精心用心地养着,五岁了,上族谱正式序齿,更是被赋予很多希望。
太子殿下的日常用度比皇上的还好好几倍,真正的举国供应,他也是。
可太子殿下是大清储君,是大清国的嫡子,唯一的嫡子,他不是。他不是嫡出,他也不是唯一。
在他的阿玛,太子殿下,大婚后,他意识到嫡庶之别。而随着他亲弟弟的成长,健康、活泼,能出宫,能参与皇家祭祀……他更是知道,在他亲生母亲的眼里,他也不是“唯一的长子”。
可是他无法接受。一个孩子怎么去接受母亲不爱他的事实?在他的眼里,他的母亲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么贤惠,那么美丽……
他爱他的母亲,他希望他的母亲也爱他,哪怕不是对长子的爱,一半的爱也好。
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母亲的目光只落在他二弟的身上,只有在他阿玛在的时候,有外人在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温柔和疼爱。
那温柔、那疼爱,让他一天天的,一点点的,绝望。
可他还是不放弃,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因为他阿玛大婚了,有了太子妃而伤心,他要去安慰她,他要好好孝顺她,他要好好照顾好弟弟,他要在阿玛面前好好表现给母亲争取……
可是,一次次的,他的母亲,对他只有厌烦。
就连他的亲弟弟,在他面前也有了莫名的优越感,好似他是一个拖累,好似他占了弟弟的“长子”“皇长孙”名头,大不该。
是啊,嫡子的名头注定不会有了,剩下的,不就是一个“长子”的名头吗?那直郡王,不就靠一个“长子”的名头和他阿玛这个嫡出太子争斗?
他六岁了,即使他不经常出门,但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孩子。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于母亲和弟弟来说是多余的。
太子妃嫁进来,是毓庆宫的女主人,他的母亲和弟弟都有了变化,都维持不住他们的笑容。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他第一次在他母亲的身上,看到那种扭曲,那种恨意,那种愤恨。
他母亲在恨他。
恨他为何身体不好?不能跟着阿玛、玛法去承德打猎出风头,恨他为何身体不好不能天天读书显露才华,恨他身体不好,还占了她的“长子”的名头。
从此以后,他母亲那在阿玛面前、在外人面前对他所有的好,都变成一种凌迟,都无时不在地提醒他,他的身体不好,他的母亲比他还痛苦。
他的身体不好,是他的原罪。
就连他的弟弟,也从那莫名的优越感,变成一种厌烦,看着他的目光,好似是身上一块去不掉的污点。
可那是他的亲生母亲,是他的亲弟弟,他在沉默中变得扭曲,和他的母亲一样的扭曲……
穿着锦衣华服,做大清国最尊贵的孩子,却连普通的宫女都不如,却连那无奈净身的宫人都不如。
至少,宫女进宫辛苦做活赚了银子,给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了不是?有一个希望不是?
至少,那被父母送来净身做太监的人,是父母实在无力养活他们,给他们找一条活路不是?
他连他们都不如。
他的想法越发的扭曲,他知道这不对,可他控制不住。他越这么想越无助,可他越是挣扎越是痛苦。他一面对他母亲和亲弟弟的那个眼神,他就控制不住地沉沦。
他以为他的日子就这样了,一直熬到他死就是。反正太医说了,他的身体好不了了。
他的母亲试图对怀孕的太子妃动手,但太子妃是太子妃,即使晚了很多年嫁进来,那也不是他母亲可以轻易动的。
太子妃生下一个孩子,是一位格格。他阿玛小小的失望却也喜欢,他玛法小小的失望却也高兴,大清国的嫡出格格,好几代都没有了。
满宫里的人都是小小的失望加欢喜,高兴于小格格的健康,他母亲和他弟弟在外头面前也是一副端庄喜乐的模样。
只有他知道,他们母子三个,是一样的,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因为太子妃生了一个女儿而普天同庆一般的欢呼。
哈,哈哈,好可怜。
真可怜。
康熙三十八年八月十二,一个宜婚嫁宜搬迁宜出门……大喜黄道吉日,桂花飘香、红叶满山、满宫满四九城的人都在杀鸡执酒准备大过中秋。
多好的一个大日子,太子妃分娩,大清皇家的嫡出嫡出皇孙,出生了。
大阿哥记得,那天的早上,朝霞格外灿烂,铺满大半个天空,火红火红的喜庆,隐隐的还有龙吟凤鸣不绝于耳……
那是真正的普天同庆。皇上亲自抱着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娃娃乐得找不到北,皇太后嫌弃皇上姿势不对抢着要抱,太子殿下站在一边干瞪眼怎么也抢不过……
他的叔伯们、宗室的老王爷们老福晋们,能进宫的都进宫了,一个个抱着那个哭声震天响的小娃娃,不停地夸小娃娃“嗓门亮,身体壮”“赶在八月十五前出生好过节,人聪明”……
他安静地看着那个襁褓里流着口水睡得香甜的小胖娃娃,感受着小娃娃身上那其他人身上没有的活力灵气儿,其他人身上没有的蓬勃生命力,他喜欢,入骨的喜欢,却也入骨的嫉妒。
他听到母亲的奶嬷嬷和一个宫女一起,说什么“明明顾太医诊脉说太子妃不易有孕……”说“主子就是命苦……”他只想冷笑。
这些宫人都眼瞎吗?
他母亲是被迫进宫?还是进宫后还不受宠?命苦在哪里?
太子妃的家世,确实没有比他母家高多少,但太子妃本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安宁,一种气度,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贵气书香气……他的母亲,哈哈哈,一辈子挂着“贤良淑德”的面具,哈哈哈。
你们都眼瞎,皇上的眼睛不瞎。
可那是他的亲生母亲,给予他生命的人,他这病弱的身躯,愧对的人。他也眼瞎。
他知道,他母亲一定会对小娃娃动手,就和对他三弟一样。
他记得,太子妃再次有孕的消息确认后,毓庆宫里多了好几个严厉的奶嬷嬷,那都是皇上和皇太后派来的人。
皇上和皇太后严密地保护小娃娃,甭管这毓庆宫里头有多少人,夜里睡不着诅咒小娃娃养不住,事实就是,谁也碰不到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好。他们兄弟谁也别争了,他的母亲也不要争了,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
可事实,他的母亲更要争,他的弟弟也更要争。
在毓庆宫没有嫡子的时候,他母亲是唯一一个有健康儿子的侧福晋,即使将来太子妃做皇后,他母亲的地位也不低,将来若二弟弘皙做皇帝,太子妃是母后皇太后,他母亲是圣母皇太后……
在毓庆宫没有嫡子的时候,他二弟是毓庆宫唯一一个身体好的皇阿哥。哈哈哈,他那同样“眼瞎”的阿玛就没有几个儿子,他和三弟病歪歪的,可不就二弟一个?
四弟出生了,健康,活泼,他见了都忍不住忘记一切烦恼直笑。
四弟出生了,带来的影响,巨大,巨大,巨大的巨大。
在关外人的规矩里,一个有本事有地位的男子可以有好几个妻子,都是妻子,好比孝庄太皇太后也是正经嫁给太宗皇帝做妻子。
可是大清入了关,做了中原,就要守着中原的规矩。大福晋变成皇后、嫡福晋,福晋变成妃子、侧福晋,而她们所生的孩子,在汉家人的眼里,嫡庶分明。
嫡出弟弟一出生就是全国轰动,皇上大赦天下,四九城鞭炮齐鸣大街小巷的流水宴席不停,洗三宴席满月宴席更是热闹非凡,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走路带风……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嫡出的嫡出皇孙,对于大清的意义,对于皇家的意义,对于他玛法、他阿玛的意义……对于他们母子三个的影响。
对于毓庆宫的其他侧福晋来说,与其二弟上位,她们宁可太子妃的儿子,嫡出的小阿哥堂堂正正地上位?总之她们对上母亲和弟弟的时候,只有幸灾乐祸。
她们对上他的时候,只有同情。她们都知道他的真实生活吧,多么的讽刺,就他阿玛不知道。
可他疯了。
嫡出弟弟出生,周岁抓周,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他亲生母亲的世界崩塌,他亲弟弟的傲气全无,他也好似找到发泄口一样,变得疯狂。
他们母子三个,可能都疯了。
明明他的四弟那么可爱灵气,可在他们母子三个的眼里,那是夺走他们一切荣耀的“凶手”。
明明他的四弟那么白胖康健,可在他们的母子三个的眼里,那是夺走他们一切希望的“凶手”。
哈,哈哈,疯了,全疯了。
他自己一个人来到母亲的住处,宫人们都在外头,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他母亲那透露无限恨意的喃喃自语,一声声透着无数恨意的“fengsen”。
“fengsen”,他的乳名。本来他五岁上族谱之后,礼部给他取几个正式名字,弘曚、弘旷、弘晷、弘晏……
皇上认为弘晏最合适。他阿玛来告诉他这么名字的时候,也高兴地说,“这几个名字都好,弘晏最合适。”
弘晏,河清海晏、言笑晏晏,安定、和乐、天清也、愉悦也。作为毓庆宫长子、大清皇长孙,最合适。
可是他的母亲哭着说,还是叫乳名儿“fengsen”,祈求祖先们保佑大阿哥健康长大,他阿玛答应了。就连他当时也认为,他母亲是为了他好。可是他那天才知道,他母亲压根就认为,他不配做长子和皇长孙,不配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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