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煨杀完董越回来的时候,河北城中的巷战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城外的旷野之间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马在围捕逃散的敌军,高级军官却一个也不见。
段煨进城之后,找到一处清点战功的所在,拉过一个军吏问:“将军何在?”
军吏认出了他,满脸惊诧:“段公怎么还在此处?将军正在县府庆功,四百石以上都去赴宴了!”
段煨闻言,撂下一句“某家方才追杀敌将去了”,便匆匆带着人赶去县府。
军吏还来不及答应就看着段煨一行人策马跑远了。
旁边另一个书写的人借着油灯的光亮也抬头看了几眼段煨的背影,又低下头去。
“斩首一级。”
“下一个!”
……
此时刘寿正带着久别重逢的同僚们在一起摆宴庆功,四百石以上的文武官员全都列席,有些武官还没来得及换上袍服,直接穿着里衣就来赴宴。
觥筹交错,美酒佳肴,席间喝的都是这几天董越强取豪夺囤积的美酒,吃的则是死于战争的耕牛之肉。
从去年暮春刘寿第一次领兵进入河东算起,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河东大战,到了今年终于以刘寿彻底收取了河东而宣告结束。河东这片地方两面临水、两面环山,易守难攻,山脉之间盆地上的耕地面积又大,只要好生发展两年,日后若是还在关西用兵就不必再从赵国运粮了。
酒过三巡,众人举止谈笑愈发随意,仿佛要把这几日苦战的疲劳都发泄出来似的。
郑泰也喝了好几杯,忽然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周瑜,笑着问道:“公瑾,初次征战觉得如何,是否害怕呢?都督三军,犹豫难决否?哈哈哈哈!”
“临机决断岂能犹豫?我之临阵,简直是浑然忘我!”周瑜开怀大笑。
韩浩揶揄地接过话来:“初次上阵,人人都是这般。待日后习以为常,就越发变得奸狡啦。”
“哈哈哈哈!”
众人围着周瑜一阵大笑,亢奋的情绪几乎把他们连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
刘寿本来正在自斟自饮,被堂中刺耳的喧哗声烦得皱了皱眉。上一回他觉得部下气氛太过高亢的时候还是两个月前在临汾,最后事实证明,河东战役当中他的精锐部队战损了三千人,虽然最终胜利了,却多了许多预料之外造成的损失,比如皇甫嵩撤兵、周瑜北上,都是他们本该提早就做好预备方案的,偏偏到头来都演变成了意外事件。
刘寿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场仗的来龙去脉,此时他并不准备跟众人说什么“做得还不够好”这种扫兴的话。过去这几天里将士们实在太苦了,现在绝不是开一场反省大会的时机。
压下了这股莫名的烦闷,刘寿告诉自己这一战的是非对错就到此为止了。明天计功封赏,然后就往前看......好吧,往前也都是些麻烦事。
河东的死人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若不能及时处理好,明年春天必起瘟疫;凉州那边从通知他起兵之后有大半个月没联系了,不知道轵关局势如何;赵国最近也没有新的消息,袁绍应该已经在谋划夺取冀州了......刘寿一桩桩地想过去,只觉得口中的美酒都有一股子苦味。
这时鲍信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就唤他:“将军?”
“往后是该多用计了。”刘寿回过神来,顺着他们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有什么诱降、离间、反间、刺杀,只管统统用上,总好过战阵上杀得尸横遍野......你们只看现在这些敌军,未经操练的新丁就这么拉来战场上,跟甲兵一个照面就能死伤数千人,他们却浑然不顾,回去再接着强征兵丁,到头来还是要我们派人收拾战场。”
鲍信笑道:“明公请放心,我等让降兵连夜清扫,河北城外明日便能清净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再次三三两两地举杯畅饮起来。
这时,堂外传来一声亲兵的招呼:“段校尉到了!”
话音未落,段煨领着部下几个司马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颗首级。他手里抓着头发,那头颅还在往地上滴着血,随着他走便滴了一路。
段煨走到殿堂正中间,松手任由那颗头颅掉在脚下,对刘寿抱拳禀道:“臣段煨取得董越首级在此!”
堂中众人顿时一静,齐齐看了过去。
刘寿笑道:“呵呵,好。段公追击辛苦了。”
段煨立即躬身道:“臣不敢。”
典韦从案上抽了个餐盘走上前,段煨的部下捡起头颅放在盘上,面孔朝上摆正了。典韦便转过身来,作势就要端到刘寿面前。
刘寿远远地瞄了一眼,心里表示敬谢不敏,赶紧示意典韦拿给周瑜看看,“公瑾,便是此人在弘农被你破了两城么?”
周瑜看了两眼,笑道:“正是此人。”
鲍信直接上手翻了两下,颇觉快意地接过话:“此贼当初屡败于我等之手,尚不知己所不能,还要强募兵卒,再来河东送死!”
郑泰站在他们对面,也没怎么细看,只是对董越其人不屑一顾:“愚者饰之以骄,弱者饰之以暴,不过如此。”
刘寿赶在典韦拿着托盘走回来之前发话道:“就把董越首级收入匣中,明日把尸身也捡回来,都存在此地府库之中吧。”
典韦听了答应一声,随手把盘子交给了别的亲兵,自己又回到刘寿身后的位置上坐着。
段煨这一夜的奔波,杀了老熟人董越就是为了跟刘寿表个态,最好刘寿看在他已经跟董卓彻底反目成仇的份上,能允许他自己招些兵马,将来好在这个如日中天的阵营里占有一席之地。
此时见刘寿还要令人收回董越尸身,段煨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由得出声问道:“明公,为何收之?何不让贼人曝尸于野呢?”
刘寿从容地笑笑:“董卓图谋益州有一个月了......此番,若能斩获董卓,就把董越拉去长安鞭尸;若是得不到董卓,说不得我们还得给他立个坟。”
段煨闻言顿时更不明白了,事实上堂中这些人也没几个能听得明白。
不过刘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话锋一转:“段公快请入席吧。诸公,为段校尉擒杀董越,我等共饮一杯!”
“且慢!”
段煨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声叫住众人。
他眼中精光一闪,对着刘寿重重地抱拳顿首,把早已想好的投诚之语说了出来:“明公威震天下,西州之人无不心悦诚服。段煨不才,愿效法族兄纪明,为圣朝奋力进节,断无二心!”
刘寿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段公言重了啦!寡人奉节起兵,为天下靖难,而兵事多变,阻碍频仍,日后多要仰仗于公,万望勿辞。”这场面话说得漂亮,至于言外之意,用得上你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相应的好处,其他额外的提拔你就别想走什么捷径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臣多谢明公。”段煨听得暗自头疼,真没想到刘寿这么难缠。不过至少刘寿算是接受了他的表态,不管如何,上了这条船,跟过去交往的那些凉州同乡势力交恶,于他而言已经是没有后悔路可走,只盼这一把他没有赌错。
“公瑾,替我给段公斟一杯酒。”刘寿神色自若,控场越发地挥洒自如,笑着招呼大家举杯:“诸公,请满饮此杯!两日之后进兵渡河,早入长安!”
众人一齐举杯:“早入长安!靖难宁国!”
刘寿喝完了这一轮酒就带着典韦退场了,众人有的又热闹了一阵,也有的陆陆续续回到各自营中休息。
……
这日宴罢已是四更,难为鲍信和郑泰还记得刚才答应刘寿的话,连夜组织人手清扫了一遍战场。
次日起来,果然如鲍信所言,城内外堆积如山的尸骨都被收拾了起来,装上农家的板车,远远地拉去中条山脉的外围找地方烧了,然后再就地掩埋。
刘寿走在街道上都有点惊了,昨天傍晚的巷战杀得那么惨,居然能收拾得这么快?
等他使人去问时,鲍信精神奕奕地过来,笑道:“将军只管安心吧,我们告诉降卒搬运二十具尸体装车就能领到米粥,没半宿城里的尸首就干净了。”
“好,好。”刘寿赞不绝口,又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鲍信答道:“是韩元嗣部下新来的司马,名叫赵云。”
“哦?”刘寿一愣,“此人聪慧,我知道啦......有劳你们辛苦了一宿,今日不忙行军,你快去休息一会。”
“大丈夫何言辛苦!”
鲍信说这话时,眼底的乌青已经蔓延得比他的眼睛还大了,却还不肯走,从袖中取出了一枚不伦不类的中空铜片递给刘寿看:“明公瞧瞧,可知这是什么?”
刘寿接过来,入手就觉得表面粗糙得很,边缘的流铜和毛刺甚至有些扎手。这铜片内方外圆,正反都无文字,好像那种锈蚀已久的铜钱;细看好像又完全未经打磨,压根就不是做钱币用的。
“这是什么?前朝商户之家陪葬的劣币?”
“是劣币,却不是前朝的。”
鲍信从袖子里又取出了几枚,指着上面形状说道:“据俘虏所言,这是董卓使人铸的新钱,大五分,无文章,无轮郭、磨鑢,在长安与寻常的五铢钱都是一般使用。”
董卓小钱!
刘寿这心里一下子就有数了。
大五分,即大于标准五铢钱的五分之一,也就是比一铢略重。无文章、轮廓、磨鑢,便是说这种钱上面没有文字,钱币的穿孔和外缘都没有轮廓,流铜、毛刺都没有被磋磨掉。
而寻常的五铢钱重为五铢,正面刻有“五铢”二篆字,内外边缘都有凸起的一圈轮廓。
刘寿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手中这枚“新钱”,仔细辨认才能发现钱面上有模糊不堪的两处凸起,宣示着它就是用朝廷原本铸五铢钱的模具铸造而成的。
而这种官方铸造劣币引起的货币贬值,其必然的结果就是物价飞涨。
“长安的谷价得有数百钱了吧?”刘寿随口一问。
鲍信倒是没问过这么细:“这个不知。”
恰好这时,郑泰也凑了过来。鲍信看见这位富豪出身的同僚,连忙把刘寿的话对他又问了一遍。
“岂止数百钱!”郑泰一听就拔高了声音,面色忿忿,几乎是喊了出来:“此时货轻而物贵,谷一斛至数万钱,或言数十万。”
鲍信被震惊了:“一石粮食数万钱,那买粟米花的钱怕不是要论斤称了!”
郑泰自从见了这个小钱,对于整个天下的货币前景已经非常不乐观了,皱眉说道:“无用之钱,岂能市物?谷价一日三涨,钱复何用!”
刘寿对于这个天价倒是并不惊讶。大量印制新钞必然会引起通货膨胀,而通胀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就会使得钱币的购买力彻底瘫痪,差不多只能论斤称了。他上辈子还见过津巴布韦币、索马里兰先令......
不过铜钱跟纸币还不一样,铜的功能之一就是可以被做成枪戟弩箭的尖来用。在现在这种木制、骨制兵器还很常见的年代,人们对于得到铜这种物质本身的渴望有时候比花钱买东西还要更大。
早在董卓之前,东汉中期开始就有人搞过“剪轮钱”,也就是为了盗铜而剪去了钱币边廓的“剪边五铢”。还有“綖环钱”,正常的五铢钱中间是方形,这种钱则把中间扩成圆形,省下来的铜自然就归了铸造者所有,不管是多铸几枚钱,还是拿这铜熔了去做别的,对于铸钱之人而言都显得十分“划算”呢。
董卓铸造这种格外劣质的小钱,自然也是出于省铜的目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有这种小钱,其他劣币造成的货币危机也不是当权者一年两年就解决的。董卓小钱的出现只不过是把这种劣币现象给搬上了台面,把本来就只有微弱希望能够挽回的货币制度彻底击碎了而已。
刘寿这么想着,随口说道:“小钱的事以后再说,我们也要用铜呢。民间货品流通自有办法,以物易物就是了。”
郑泰了然地点头:“正是此理。秦皇之功尚未成,难为一统之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