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的地牢并不算大,但也守备森严,不容许随意出入。
好在有程不输这个“万金油”,迅速联系到地牢守卫的娘子的表婶的弟弟,一通猛如虎的操作下来,蒋晴便在守卫一脸谄媚的行礼中,举步进了地牢的大门。
程府的地牢往日里不过暂时关押些犯了事的家将曲部,手脚不干净的奴婢下人,关程俊这样的大神还是破天荒第一回。故而地牢的守卫和管事倒也识相,替程俊寻了个干净通风的单间儿,撵了撵在地上闲庭信步的老鼠和蟑螂,连地上的草苫子都换了新的。
蒋晴看到程俊时,便见他正抱着双臂蹲在草苫子上,四十五度角仰头望天,满面的倔强与不羁,那神情……着实很欠扁。
在蒋晴前面引路的程不输忙唤一句:“小爷受苦了!四娘子看您来了!”说着,将手中提着的食盒交给蒋晴,“小的去外面守着,您小两口说说话!”说罢,便识相地退了下去。
四十五度角的桀骜少年转过头来望了蒋晴一眼,目光很是复杂。
在蒋晴来之前,程俊正蹲在牢里,口中叼根草茎,百无聊赖地想心事。
关于自己与寿康伯的过节,左右他不会去赔罪,也就没什么可多想,于是他这心事想着想着,便想到了蒋晴身上。
他自己一早被老爹绑去教训,蒋晴到聚贤苑去求情,原本精神可嘉,但奇怪的是,她为何是跟三哥程处弼一道来的?
不禁再往前回想:蒋晴回门儿前夜,被大嫂刁难,克扣了她的回门礼,也是三哥出面,送来几匹上好的锦缎,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这婆娘跟三哥,何时这般熟络了?
程俊从嘴里抽出草茎,在地上画了个怨愤的圈圈:自家那臭婆娘究竟哪点儿好,刀子嘴臭脾气,一点儿不招人疼,若说她在娘家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就罢了,她嫁进程家才几天,就能被自家那挑剔的三哥另眼相看?
对了,臭婆娘还有个青梅竹马的风骚表兄……
程俊越想越气,索性将手里的草茎折成了好几段儿,忽然觉得待在地牢里也好,省得日日回去看到那糟心婆娘,越看越烦……
孰料想曹操,曹操也到,他刚把草茎扔在了地上,那糟心婆娘便站在了他面前。
程俊自是没好气儿地“切”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蒋晴绣眉一蹙:“这是一个欠债的对待债主该有的态度?”
瞧瞧,开口就是讨债,这婆娘好歹出身书香门第,怎么满身的铜臭气?程俊懒得搭理,故作无谓地往草苫子上一躺,“小爷在地牢待得挺好,清净自在,没什么可看的。食盒子留下,你可以走了。”
蒋晴对程小纨绔的态度很是恼火,但听他故意说一句“食盒留下”,又看他闭眼假寐却不断滚动的喉结,突然就明悟了:这厮一早被抓走,直到现在大半天过去,还水米未进,这是饿坏了!
蒋晴眼眸一转,故作满面贤惠微笑,问道:“四郎定是饿了罢!”
说着,在地牢外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碟油光光的烧鸡、一碟鲜红的酱肉、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小壶酒。
程俊顿时弹了起来,被扑面而来的香气惹得直咽口水:他堂堂程府的少郎君,平日里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变着花样的吃,哪里遭过挨饿的罪?可惜如今一朝落魄,顿时明悟了人饿志短的道理,盯着那油光鲜亮的烧鸡,竟觉得比金玉楼里的当红头牌还要好看诱人。
他一脸浓情蜜意地盯着那烧鸡,连带觉得烧鸡后面的蒋晴都可爱了几分:本以为这婆娘最是没心没肺,然看她今日准备的酒肉,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这说明臭婆娘对自己这个相公……还是有几分上心的罢。
程俊心头涌出一缕暖意,迅速蔓延了整个身心,又丝丝眷眷地涌上喉头,然开口却变成了:“嗯,算你有良心。”
说罢,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索性咳了咳,指着那烧鸡吩咐:“先给小爷来个鸡腿!”
蒋晴微微一笑,依言将一只肥肥的鸡腿撕下来,伸手向程俊抵去。
程俊欣然伸手,刚要由衷地道声“多谢”,却惊见已到眼前的鸡腿蓦地转了个弯,送进了蒋晴口中。
“哎你……”程俊不明所以,有种自己看中的姑娘被别的嫖、客抢了的悲愤。
“差点忘了,四郎挨了半日的饿,腹中正空空,骤然吃这样荤腥的东西,怕是会闹肚子。”蒋晴将那鸡腿咬了一口,便皱眉放下:太油腻了。
“……行吧行吧。”程俊一时竟无法反驳,便指着酒壶吩咐:“那就先给我来杯酒,渴得喉咙都要冒烟儿了!”
蒋晴便乖顺地端起酒壶斟满一杯,将酒杯端起来,却在程俊的手伸过来的瞬间又是一转,将酒送进了自己嘴里。
这下程小纨绔暴怒了:“臭婆娘!你故意的!哪有拎东西探监自己吃的?”
“四郎这就自作多情了,我有说过这是给你带的么?”蒋晴笑得一脸狡黠,便将食盒盖子当板凳,在地牢外坐下来,又掂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左右我也闲来无事,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程俊简直要气炸了:让我一个快饿死的人眼睁睁看你喝酒吃肉,还边吃边聊?臭婆娘你有没有人性啊!
程俊心中仿佛有一万头神兽呼啸而过,实在忍无可忍,直接伸长了手臂自己去抓。
然蒋晴这吃食放得极科学,恰恰在程俊手臂抓取范围的边缘之外。程俊拼命伸直了手臂,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还好死不死地将半边身子都卡在了铁栅栏里,不由又恼又怒:“臭婆娘,你是专程来羞辱我的?”
“不不不,”蒋晴伸出油光光的食指晃了晃,“我还有别的事跟你说。四郎可知,因你醉打寿康伯闹出得动静太大,整个岁勉阁从上到下被扣了三个月的月钱,并取消一切开支?”
程俊卡在栅栏里愣了愣,随即也觉得不合理:“我一人做事,关岁勉阁的下人何事?”
“是啊,我也觉得很是无辜。”蒋晴向程俊投去个哀怨的小眼神儿,“但事到如今,即便我去向程夫人求情,她当下正恼着你,恨屋及乌,只怕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所以我左思右想,只好来与四郎你商议:要不你能屈能伸一下,去向那寿康伯赔个不是,再向你爹娘认错,以你一人的牺牲,还来整个岁勉阁上下的和谐稳定,你觉得如何?”
程俊立时不干,气哼哼骂道:“是那胖子巧取豪夺在先,小爷我惩恶扬善有什么错?让我去跟他低头告罪?门儿都没有!”
他将够鸡腿的手向天挥拳,依稀在表达自己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的决心与勇气,可惜他如今半边身子卡着,这原本极有气势的动作也显得格外滑稽。
倒是个有骨气的,蒋晴暗暗点头:若程俊当真愿意去向寿康伯赔罪,她反而要看不起他。于是放下手里的酒杯,一脸郑重道:“料想你也不会同意,所以我还有另一个计划,便是你我合力,查出此事的真相,证明你的清白,则四郎和整个岁勉阁的困境悉数可解!”
来地牢之前,蒋晴便将形势想得明白:打寿康伯之事,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给程俊下的套;而岁勉阁月钱之事,则是小崔氏借题发挥,对她蒋晴的打击报复。两件事相互关联,剥离不开。蒋晴不可能去向小崔氏服软,程俊也绝不会向寿康伯低头,两件事皆已走向僵局。
那么,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查清寿康伯之事的幕后真相,还程俊一个清白。若程俊无辜,则小崔氏克扣岁勉阁的月钱也就无从谈起。
程俊听罢,眼睛亮了亮:“当真?”随即又暗淡,“可这事儿有什么真相可查?打都打了,小爷自认倒霉便是!”
“四郎就不觉得奇怪,堂堂寿康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竟会去抢一个小婢女的东西?”
经她一提点,程俊也觉得有些古怪,回忆道:“说起来,那寿康伯自己也不承认,口口声声说是海棠姑娘送她的。这等恶心鬼话小爷如何会信,一时没忍住就动了手。”
“海棠姑娘?”
“就是那个欲投水自尽的小婢女,叫海棠。”
“一个说是抢的,一个说是送的……”蒋晴思忖了一阵,慢慢道,“这两种相悖的说法里,其实包含三种可能:其一,寿康伯说谎,镯子就是她抢的;其二,小婢女说谎,镯子当真是她送给寿康伯的,其三……”
“还能有其三?”程俊挠挠头,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第三种可能。
“其三,就是寿康伯和小婢女口中的海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蒋晴眼眸转了转,意味深长道,“若是如此,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不是同一个人?”程俊不得其解,然不等他理明白,蒋晴已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最近可有得罪了什么人?”若此事当真是有人故意设局害程俊,总要有个因由。
程俊倒无谓笑了:“小爷素来横行长安城,看我不顺眼得人多了。若说近来……吐蕃马球队?那帮蛮子可是在赛场上被我打得,里子面子都输光了。”
蒋晴却摇摇头:以吐蕃人的作风,若要针对程俊,十有八九会在后巷里直接截住他,群起而揍之。至于这种背地里使阴招下圈套,还顺便搭上一个皇亲国戚,实在不像是胸大无脑的吐蕃人有能力干出来的事儿。
“不是吐蕃蛮子的话,”程俊为难地抓了抓脑袋,支吾道,“还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