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燕来楼。
寿康伯如约而至,却见迎出来的竟是个美貌妇人,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那美女冲他盈盈一拜,笑道:“妾身程门蒋氏,拜见寿康伯爷当面,伯爷万福!”
寿康伯听闻是程家的女眷,忙虚扶道“不敢当,夫人不必多礼”,心中却暗忖:竟让个女眷抛头露面前来迎客,程家的家风,也是太过奔放了。
蒋晴拜罢,便不无遗憾地道:“我家老爷特地设宴向伯爷赔罪,熟料刚要出门,竟被大内宦官急匆匆召进宫去,说是陛下宣见、有国事商议。老爷临行便嘱咐妾身先行前来,向伯爷告罪,他但得出宫,稍后便到。”
寿康伯忙道:“无妨,国家大事为要。”心中却想:与其跟程国公那武夫粗人喝酒,倒不如由这美妇陪着饮酒聊天更具情调些。
蒋晴陪着寿康伯饮了一道茶,又闲话了几句,说了些扬州与长安城的风土人情,便有小厮将精致菜肴和酒摆上了桌,蒋晴便笑道:“可惜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胜酒力,自是陪不得伯爷尽兴。幸而老爷特地安排,寻了个相貌可人,又知情知趣儿的小娘子来,陪着伯爷先饮几杯如何?”
寿康伯颇觉意外:被个美妇人介绍姑娘,还是生平头一回儿,未免有些尴尬,道:“多谢夫人美意,本伯……向来不好此道!”
蒋晴在心底翻个白眼儿:装,你再装?你若不好此道,也不至于被揍成个猪头样。面上却笑道:“伯爷误会了,这小娘子能歌善舞,着她来唱两支曲儿,伯爷权当消遣罢了!”说罢,向门口唤道:“传那小娘子进来!”
寿康伯本就是好风月之人,此时心里便有几分小期待,但见个身披轻纱罗衣的娇小身形,怀抱琵琶绰约而来,进门便盈盈一拜,娇俏道:“给贵人请安!”
拜罢抬起头来,一眼望见正座上的寿康伯,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琵琶都险些跌落下去:“寿……寿康伯爷?”
寿康伯倒是笑吟吟眯起了眼:“呦,这不是海棠姑娘么?”
蒋晴故作惊讶道:“怎么,伯爷见过这位姑娘?”
寿康伯显然对秋海棠印象不错,暧昧笑道:“何止见过,还……”忽然觉得在一位美妇人面前提自己的风流事,似乎并不怎么长脸,遂生生拐了个弯儿,“还……听过海棠姑娘唱曲儿,确是万千风情。”
然秋海棠此时,对寿康伯的赞美置若罔闻,只愣愣盯着巧笑倩兮的蒋晴,不可思议道:“蒋……蒋公子?”
侍立在蒋晴身后的桃儿轻叱道:“什么蒋公子?这是我卢国公府的四娘子!”
蒋晴笑道:“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海棠姑娘许是眼花认错了!”
秋海棠百思不得其解,喃喃低语道:“简直一模一样……”
蒋晴百忙中向窗外瞟一眼,见程不输给她打个手势,遂向寿康伯笑道:“不瞒伯爷说,那日家夫因些误会,与伯爷起了些龃龉,后被我家老爷好一通责罚,痛定思痛,甚是悔不当初,今日执意要来当面向伯爷赔礼道歉,还请伯爷莫要推辞。”
寿康伯听说她相公便是那日动手的混账,顿时变了脸色:那日祸从天降,愣是被揍出了心理阴影,连日里噩梦不断,时常梦见程家那混账杀气腾腾而来,冲他狞笑着说要跟他讲道理,吓得寿康伯梦里连炕都尿了几回。
此番听说那小恶霸又要现身,寿康伯下意识地胯下一紧,连连摆手道“大可不必”,熟料说曹操,曹操到,眼见那姓程的小恶霸掀帘进来,口中还抱怨着:“头回儿出门跟做贼似的,憋屈死小爷我了!”
程俊为这趟越狱,很是费了番工夫。先由程不输约狱卒喝酒,煞费苦心地将狱卒灌翻,从他身上偷得钥匙,潜入地牢将程俊放了出来。
然这还不算完,程俊从地牢出来生怕被家人看见,一路偷偷摸摸、躲躲闪闪,正门后门皆不敢走,最终在程不输的指引下,从先前威武大将军出入的狗洞子里钻了出来,堪堪的忍辱负重。
程俊进门便见胖脸失色的寿康伯,先指着鼻子叫了起来:“臭不要脸的胖香囊?”
寿康伯本还恐惧颤栗着,却被他这一句气坏了:不是说好的痛不欲生赔礼道歉么?这是道歉应有的态度?立刻拍桌子骂回去:“杀才狗鼠辈!我跟你没完!”
程小纨绔哪里受得这个气,当即袖子就要上,蒋晴慢一步没拦住,眼见程俊一把揪住了寿康伯的衣襟,怒喝道:“小爷揍你便揍了,你不服气揍回来便是!告什么混账御状?害得小爷险些被老爹一斧子劈了!”
熟料他说老爹,老爹也到,便闻门外一串晴天霹雳似的:“哇哈哈哈哈……俺老程还未当面赔罪,寿康伯竟要请我吃酒,实在太过客气,哈哈哈哈……”
程俊惊出了一身汗,倒也急中生智,将揪着寿康伯衣襟的手一滑,便顺势搭在了他肩膀上。
程咬金甫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自家儿子跟寿康伯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一幕。
程咬金愣了片刻,随即对程俊叱道:“臭小子!你何时跑出来的?这是做什么?毫无礼数!”
程俊忙道:“先前与伯爷有些误会,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特来与伯爷说个分明,伯爷你说是不是啊?”
是你娘个鬼!寿康伯心中那个恼恨,然觉察到自己肩上的手骤然发力,将他肩胛骨都握得“咯咯”作响,威胁意味十足,只得咬牙道:“没错!”
程咬金这才放心,又叱道:“堂堂伯爷岂是你小子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没规没矩!”
程俊赶忙将作妖的手放下来,寿康伯长舒一口气,深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蒋晴见当事人到齐,遂出面道:“父亲容禀,先前四郎与寿康伯爷有些冲突,确因误会所致。今日媳妇斗胆,特地将其中的关键人物带来,就是为了澄清真相,给寿康伯爷和四郎一个交代。”
程咬金不解:“什么关键人物?”
蒋晴一指妄图趁乱溜走,又被不输不败兄弟堵在门口的秋海棠:“就是这个清倌人!”
秋海棠被骤然点名,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还真是你!”程俊一见她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生平头一回儿做行侠仗义之事,居然就中了这小妖精的陷阱,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恨不能将这小妖精打出原型,但碍于老爹在此,又不敢肆意发作,气哼哼道:“小爷也当真是瞎了眼,救了你这么条白眼狼!”
蒋晴示意程俊稍安勿燥,上前道:“这位姑娘,寿康伯爷与四郎都是识得的。妾身斗胆请问伯爷:这女子是谁?”
寿康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如实答道:“平康坊郑六家的清倌人,秋海棠。”
蒋晴微笑点头,继续问道:“伯爷方才说,曾与这秋海棠有过一面之缘,是否还互换过什么信物?”
这你都知道?寿康伯略尴尬地咳了咳:“彼时海棠姑娘仰慕本伯的……咳,才学,曾私心以一只玉镯相赠。”可那号称是“定情信物”的玉镯,早被他转手欲赠别家的姑娘。
“多谢伯爷不吝赐教。”蒋晴颔首,转而向程俊问道:“四郎也曾与此女有过一面之缘,请问这女子是谁?”
她如此一问,连程咬金都将眼瞪大了些,一脸不善地盯着自家纨绔儿子:莫非这小子,与这伎娘也有瓜葛?
却听程俊冷声道:“自然认得!她是龙首渠边,因主家的传家宝被恶人夺去,无法可想以致投水求死的小婢女!”
他此言一出,程咬金连同寿康伯都深表惊讶: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何身份却大相径庭?
蒋晴便解释道:“这便有意思了,这位秋海棠姑娘,一面将玉镯赠与伯爷,转头又对四郎哭诉,说玉镯乃是被寿康伯抢去的,若失了这玉镯,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四郎本就是个热心肠,听闻小女子遭遇如此不公,自然想帮她讨回个公道,这才与寿康伯发生了冲突。”
她此番解释清楚明白,寿康伯立时恼怒,指着秋海棠骂道:“好你个歹毒昌妇!本伯好心抬举于你,你却背地里阴我!”
蒋晴垂眸对秋海棠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将来龙去脉从实招来!”
秋海棠早已在委顿在地上,如烂泥般瘫做一团,突然被呵斥浑身战栗,唇无血色地张阖:“我……我……”
见她支吾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儿来,程咬金率先不耐烦,大手一挥喝道:“依我看,也不必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左右是这毒妇生的事端,直接扔到军营中充军伎罢了!”
秋海棠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军伎……那可是被千人蹂躏万人踩的宿命,若真被送去了,哪里还有命在?
赶忙伏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哭求到:“贵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当下,将长孙公子如何找上她,如何面授机宜,如何定下这栽赃陷害、挑拨离间的计策,如同竹筒倒豆般,交代了个完完全全。
听她说罢,程咬金和寿康伯都若有所思。
“长孙?”程咬金蓦地一拍桌,“长孙老匹夫家的子弟,恁地阴险狡诈,敢下套坑我儿子?”
寿康伯亦愤愤不平:“我与赵国公府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逢年过节还有贺礼奉上,他家子弟何以如此坑害于我?也真是……太不讲究了!”
程咬金睨痛心疾首的寿康伯一眼,甚是同仇敌忾:“长孙家这是欺寿康伯你是外来的,在长安城无根无基、没有依靠啊!那些狗屁文官么,惯会捡软柿子捏!”
他这一番煽风点火,让寿康伯彻底恼了,当即拍桌道:“谁说老子是软柿子?谁说老子没有依靠?真当我扬州郑氏无人么?我……我这就进宫去见阿姐,定要让长孙家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便愤愤然拍案起身。程咬金立时大赞“寿康伯乃是真性情、好汉子!”又说了许多励志壮行的言语,还好心将重要人证秋海棠打包相赠。
蒋晴再旁冷眼看着,心中暗自叹服:若说长孙六郎一记“祸水东引”用得好,那程魔王这一招“借刀杀人”亦是神来之笔,委实的可圈可点……
世人皆谓混世魔王程咬金是个莽夫杀才,最是蛮横不讲理。如今看来,程魔王能深得李世民信任,又混迹朝堂数十载而屹立不倒,凭借的可不只是一片忠心和自带好运光环……
自家这位便宜公公,是个看似混人,实则心细如发、洞悉秋毫的厉害角色,着实的不容小觑。
挥手再见送走了气势汹汹的寿康伯,程咬金转过头来,立时变了脸色,向程俊质问道:“混账东西!还不从实招来!”
程俊原本正沉浸在沉冤得雪的快意之中,骤然被老爹呵斥吓了一跳,惶恐道:“我……招什么?”
“你这混账,究竟如何招惹了长孙家的小混账?”
程俊心中暗叹:果然终究是祸躲不过……脑海中飞快盘算,忽然想起那日在地牢里跟臭婆娘说的缘由,“长孙家那混账……对爹爹您出言不逊,儿子岂能容忍?”
“哦?他骂老子什么了?”程咬金火气一闪而过,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呀,老子跟他老子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那小混账凭什么骂老子?”
程俊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口中却硬撑着:“是啊!凭什么呀?儿子也觉得他无理取闹,这才跟他动的手!”
程咬金虽问不出个缘由来,却也面色稍霁,道:“瓜怂!你一个武将家的子弟,跟他个文官家的弱鸡崽子动什么手?打赢了是你吃亏,打输了……呃,若这也能打输,看老子抽不死你!”
程俊眼见自己要躲过一劫,忙不迭点头道:“父亲教训得极是,今后儿子若再遇见那帮混账文官子弟出言不逊,我绝不动手,一定十倍百倍地骂回去!定要骂得他爹人面兽心、作恶多端、声名涂地,实在不济将他上辈子做得恶事也抖楞出来!”
程咬金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程俊这一番溜须拍马混淆黑白,蒋晴听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深觉他这副纨绔赖皮相着实的欠抽,忍无可忍冒出一句:“四郎与长孙六郎起冲突,难道不是因为抢花魁?”
她此语一出,程咬金一张脸立时变色,咬牙问道:“抢、花、魁?”
程俊眼见希望的曙光瞬间泯灭,简直要气疯了:“臭婆娘你……”
程俊终究被他爹抽了,且抽得很惨,偌大的国公府从南到北,都能听见程俊凄厉的叫声。
武将家最忌讳沉溺女色,程咬金更是明令禁止程家子弟狎伎,违者必严惩不贷。程俊这厮新婚燕尔却顶风作案,甚至公然与长孙家的子弟抢夺花魁,还惹出一系列的麻烦,让堂堂卢国公丢人又丢份儿,由不得老程不怒发冲冠。
程咬金抽罢还不解恨,又一道指令下来:程四郎荒唐孟浪,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勒令发配庄子上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回。
对于这样的惩罚,蒋晴深以为然: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树苗不修不自直,程俊这棵树显然有长成歪瓜裂枣的倾向,再不动手狠狠地修剪,就要彻底玩完儿。
从更深层次上讲……程小纨绔被发配,她四娘子便能独占岁勉阁,外无纨绔荒唐事添堵,内无鸠占鹊巢之闹心,何其清静自在、岁月静好。
蒋晴正美滋滋地盘算着,熟料一道补充通知从天而降:因顾念四娘子与四郎新婚燕尔,特着四娘子与四郎同去庄上,多加规劝,尽相夫教子之责。
躺枪的蒋晴简直无语问青天:这是什么霸道混账不讲理的家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