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已尽可能解释得通俗,但程俊等人仍是一副迷茫状,唯有老杜蹲下身子,对着蒋晴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构造图”细细思忖了一番,双眼中骤然射出精光:“用这蒸馏之法将酒之精华提炼出来,剩下的便是杂质,妙哉,妙哉!”
果然是酿酒的行家,一点就透,蒋晴很是满意:“如此,我需要你尽快将蒸馏的各种家什尽快置办起来,如需投入银钱,我们来出。”
“锅和炉子都是现成的,”老杜道,“我只是不清楚,这个斗笠似的罩子,是个什么材质?”
蒋晴想:前世里做蒸馏实验的器材,似乎都是玻璃的,但玻璃此物应是清朝才传入了中国,与贞观年相去甚远,于是想了想道:“这个么,材质不一而足,你自己看着办,只要耐高温不易燃,能起到冷却和导流的作用就成。”
“那倒也不难!”老杜头都不抬,此刻他便如同刚捡到武林秘籍的菜鸟,已完全沉迷其中,任谁再与他说话都听不进半句,兀自蹲在地上,用小石子在蒋晴的图旁边写写画画,口中叽里咕噜喃喃自语。
王婶儿笑叹道:“老杜这人就这样,眼里只能有一件事儿。每逢他酿酒的时候,能在作坊里一待数日,谁都叫不出来。”
蒋晴笑道:“我倒觉得,老杜身上有一种精益求精、臻于至善的匠人精神,我大国工匠理应如此。”说罢招呼程俊等人,“咱们走罢,莫要打扰他思考。”
回去的路上,程俊忍不住问道:“这蒸馏酿酒之法,你是如何知道的?”
得,又是这种送命题……蒋晴额角黑了黑,兀自镇定道:“这蒸馏酿酒之法么,汉代就有了,只是没有得到推广,故而用者寥寥,我也是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今日凑巧忆了起来。”
程俊心悦诚服,再度被知识的力量所感染:儿时曾听教书先生苍蝇似的念叨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时至今日,程小纨绔才幡然悔悟:原来书中的白纸黑字,真他娘的是可以变成钱的!
程小纨绔第一次流露出对知识的崇敬和渴望,甚至想到:今后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让他学他娘,好好读书、用心读书,如果不愿意读,就往死里抽他!嗯!
程俊刚暗自下定了决心,抬眸望见走在前面的蒋晴,竟瞬间对自己有“儿子”、“他娘”这样的想法感到汗颜,一张脸不自觉地便烫了起来:小爷我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且居然还跟这臭婆娘有关?
堕落了,堕落了……
偏偏程不输心细如发,很没眼色地问:“小爷,你又没喝酒,脸怎么这样红?”
他这开口一问,让程俊愈发尴尬,狠瞪了他一眼,揶揄道:“没什么……酷暑天气,热的!”
蒋晴闻言回头,见程俊果然满脸通红汗流不止,加上一身的青肿,被不输不败一左一右架着,其状不胜惨,“我还要和王婶儿到太平镇上去逛逛,寻个适合卖酒的铺子。四郎若身体不适,不妨先回去歇着。”
程俊此刻正尴尬着,生怕对这臭婆娘再生出什么古怪的想法,便忙不迭答应,被不输不败搀着回去休息了。
程俊美美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蒋晴不知何时已回来,正坐在窗边一张半旧木桌前,一边扒拉算盘一边写写画画。
程俊忍不住踱过去,见一张白纸上被蒋晴横七竖八画了许多条线,瞅得人眼晕,“这是个……棋盘?”
“财务报表,统计卖酒的成本和收益用的。”蒋晴头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料想程小纨绔也听不懂,“不重要。我方才去太平镇实地考察了一下,镇东头有一家李记茶楼,老板本就是余庆庄上的人,与王婶儿和老杜皆相熟,很乐意在他铺子里代卖咱们庄上的酒。我跟老李谈妥了,每售出一坛酒,给他十文钱的提成。”
蒋晴说罢,又以手托腮蹙眉道:“供货方和销售方都找好了,如今唯一的难题就是:如何将酒宣传出去?”
程俊见她犯愁,忍不住开口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咱们的酒好,何愁卖不出去?”
蒋晴暗叹:这就是古代人和现代人在广告理念方面的差异了,想了想索性给他举个例子:“你在与我成亲之前,对于长安城各个世家门第的千金贵女可有了解,可知道哪几位小姐名声在外?”
程俊想了想:自己素来不屑于这等家长里短的闲话,无奈身边有两个尚未娶妻又不甘寂寞的单身损友,终日厮混在一起,耳濡目染倒也听了一些。“据说,房相家的嫡幺女才德出众,但为人古板无趣,人送绰号‘瓷美人’;魏老大人家的孙女倒是活泼且能言善辩,与人吵架战无不胜;杜尚书家的女儿生得肤如凝脂、貌若天仙,只可惜唇角上有颗与她爹一模一样的大痦子,很是煞风景。”
听程小纨绔品评名门贵女如数家珍,蒋晴心底竟生出一丝不悦,但为了讲清楚道理,仍耐着性子解释:“四郎可想过,这些世家千金若终日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她们这些评价又是如何传到你们这些王孙公子耳朵里的?”
“呃……”
“事实上,这些名门高第的后宅妇人们,借春花开、夏荷美、秋叶红、冬雪至等各种无聊借口,举办各种无聊的赏花游园、烹茶诗会,就是为了给自家的女儿们一个走出家门、争芳斗艳、施展才华,供其他世家女眷们品鉴的机会。换言之,是为了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然后么……卖个好价钱。”
程俊砸砸嘴,想想自家妹子程姣,也时常百般不情愿地被母亲带出去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期间打坏了别人家的杯盘碗盏、婢女小厮无数……虽说推销女儿这说法不甚中听,但似乎确是这么个理儿。
“好酒与世家贵女是一样的道理,无论品相再出众,深藏阁中也是无人问津,必须想法子宣传得人尽皆知,人人心向往之,才有大卖的可能……你干嘛这么看我?”
程俊面色古怪地盯着侃侃而谈的蒋晴,很想告诉她:当年蒋御史家的女儿,也是以才貌双全、才情出众而闻名于长安贵圈的。可如今娶她已有两月余,不但未听她吟过一句诗、抚过一声琴,反而满肚子的古怪主意和生意经……
由此可见,名声这种东西并不可靠,正如他程俊虽有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在外,内里却是个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
程俊竟从蒋晴身上莫名找到了心理平衡,心情一阵舒坦,索性帮她出出主意:“人尽皆知么……不如从教坊司寻几个漂亮姑娘,在闹市中捧着酒坛子唱歌跳舞,定能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蒋晴眼前一亮:“这主意倒是靠谱!请姑娘的银子你出?”
“……当我没说!”
动脑子这等事,实在不适合程俊,他深觉自己也帮不上多大忙,于是继续倒头睡去,养精蓄锐,打算与王老五决战打谷场之巅。
熟料第二日,便有他擅长之事找上门来。
彼时程俊正睡得迷迷糊糊,便闻门外一阵熟悉……且并不悦耳的吵嚷声传来:“四娘子!四娘子!我鼓捣出来咧!”
这声音的主人显然大喜过望,竟是毫不顾忌地推门就冲了进来。
程俊被扰了好眠很是不悦,从床帏里探出头来怒斥道:“吵吵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吃了狗胆了?”
正在屋内四处寻觅的老杜闻言转头,“这不是气宇轩昂的四公子么!”说罢顿觉明悟一般,用绿豆眼往床帏里面瞟,“四娘子在……”
“她没在这儿!若在这儿小爷早给你乱棍打出去了!”程俊气鼓鼓道,“乱闯女主人的房间,我看你是活腻味了!这些下人们也是活腻味了,竟没人在门口拦着!桃儿杏儿、不输不败这些混账东西都死哪儿去了?”
老杜讪讪地看着四公子发脾气,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久留有挨揍的危险,于是赶紧恭谦道:“既然四娘子不在,那小人就告退……”
“谁让你走了?”程俊语气依旧不善,“你找她什么事儿啊?”
老杜只得实话实说:“昨日四娘子所说那种‘蒸馏器’,小人不才,鼓捣了一夜,终于鼓捣出来了!”
“当真?”程俊眼睛亮了亮,“也就是说,如今可以酿那种有……有……”他努力回忆半天,愣是没想起蒋晴昨日说的“酒精”两个字,“那种酒劲儿特别大的酒了?”
“正是!小人正打算开锅酿酒,故而想请四娘子去看看。”
程俊一骨碌爬起来:“不晓得这婆娘大清早的干嘛去了,不过没关系,小爷随你去看看!”
一想到能喝上烈酒,程俊便顾不上浑身的伤痛,一路兴冲冲跟着老杜回了他家。一进酿酒作坊,便见墙边炉台上正摆着一只大铁锅,上面倒扣着一只偌大的……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