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似懂非懂,却灵醒地替蒋晴输了个高寰髻,插上两只金镶玉的步摇,又把一只玉镯子和两只金戒指套在蒋晴手上。蒋晴对自己这幅金光闪闪的暴发户扮相很是满意,又打发杏儿去问程俊,是否要跟她一起去看戏。
杏儿很快去而复返,说四郎还没睡醒,只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打发程不输陪四娘子一起去。
程不输因知晓孙家娘子与戏子瑞官儿的旖旎花边事,对这个瑞官儿也很是八卦,当即陪着四娘子移步往梨园去。
太平镇的梨园并不大,据说本是个当地有钱大户的后花园。后来这大户不知如何得罪了长安城的权贵,被寻个由头全家没入贱籍,发配到千里之外做苦役去了。他家的院子也就没落下来,后来被德胜班的班主找关系租了下来,前院做戏子们居住练功之用,后花园便稍加改造,搭了个三丈见方的戏台,又置了些席榻凭几,每月逢八开戏。
程不输引着蒋晴到戏园门口,便见个小徒弟正在门口收茶水钱,所谓“茶水钱”约等于门票,也分个档次:靠前的雅座儿二十文钱,居中的十五文,最后面的十文。看戏期间有免费的茶水供应。
这些规矩,程不输跟着程俊见得多了,当即摸出一串铜钱甩过去,道:“我家夫人赏的!给夫人寻个上佳的位置!”
小徒弟得了赏钱自是欣喜,当即点头哈腰地将蒋晴引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请她在中间居左的锦榻上坐下。
程不输顿时不悦,骂道:“不长眼的狗奴才!为何不清我家夫人坐最中间的位置?”
小徒弟赶忙打躬作揖,赔笑道:“贵人息怒!贵人息怒!不是小的没眼力见儿,实是这个中间位置早已被镇上一位夫人包下了,小人实在不敢妄做安排!”
见程不输摆出一副恶仆嘴脸,蒋晴淡淡道:“罢了罢了,咱们初来乍到的,莫要争这许多!”说罢,便在桃儿服侍下,在中间居左的位置上坐了。
他们本来得早,便百无聊赖地等着。程不输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包瓜子儿递给蒋晴,蒋晴嗑了半株香的功夫,便见不少观众陆陆续续地进了戏园子,大多为女子,有老有少,却一式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带着一种“老娘最美,旁人都是渣”的莫名优越感。
看来,这太平镇梨园,倒是个后宅女眷的交际场,自然也是探听八卦绯闻的好地方。蒋晴正想着,却听程不输在她耳边道:“主母快看!”
蒋晴闻声回眸,见方才的小徒弟正谄媚地道“孙大娘子来了!”边点头哈腰地引着个中年胖妇人入院来。
只见那孙大娘子,端的是水桶腰大饼脸,满脸横肉中嵌着一双三角眼,偏身穿一袭花团锦簇的裹胸襦裙,圆滚滚的肩颈上披着粉色轻纱,犹如一只珐琅彩的大肚花瓶一般挪进了梨园,竟是直接进了戏班子的后台。
侍立在蒋晴身后的桃儿着实不解:“她一个看戏的,进人家后台做什么?里面虽说都是戏子……可全是一帮男人呐!”
看桃儿皱着小脸儿细思恐极,程不输一副少见多怪的神情:“人家自然是去看她的小相好儿了!”
蒋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人多口杂少说话。又嗑了十几个瓜子的工夫,便见孙大娘子从后台出来,果然满面春风得色,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蒋晴眼看孙大娘子扭着肥臀向她靠近,最后一屁股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蒋晴身后的桃儿和程不输悄悄交换个眼神:原来包了最好位置的暴发户儿,就是这个母夜叉。
程不输以目示意:难怪要摆张加宽加大的凭几,否则就她这个硕大肥臀,还真搁不进去呢!
桃儿会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蒋晴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旋即转头故作随意地向孙大娘子笑道:“你这衣裳料子真是好看,一瞧就是极有品位的。”
从古至今,想要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迅速建立关系,最好的法子就是夸她,夸衣饰夸包包,夸发型夸妆容,百试不爽。
果然,孙大娘子立时眉开眼笑,得意道:“湖州新制的浣花锦,在长安城里也是少见,若不是花钱托人,根本买不来!”
说罢,便不禁将蒋晴打量一番,见她穿金戴银气度不凡,料想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孙大娘子虽粗俗泼辣,但好歹见识过大户人家,深谙贵圈女眷要交好的道理,于是陪笑问道:“这位夫人看着眼生些,不知高第何处啊?”
蒋晴便故作随意笑道:“这不是在长安城里住腻烦了,便跟着相公到乡下庄子里小住几日消夏,听说镇上有个戏园子,就来凑个热闹罢。”
她随意两句话,孙大娘子却品出了味道:遍身的绫罗翡翠,在长安城住,乡下有庄子……这必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女眷啊!
想至此,孙大娘子更抱定了讨好的心思,将一张脸笑成了一朵绽放的波斯菊:“可不,咱们太平镇虽小,却也有些不错的去处。譬如镇十字街中间儿的孙记饭庄,从长安城百年老店邀月楼挖来的厨子,做菜一流,很值得一品!”
这就开始植入广告了?蒋晴心中暗笑,面上却推起个高傲又敷衍的笑容:“得空儿就去尝尝……这洪胜班的戏怎么样?”
说话间,戏台上鼓点响起,鸣锣开场。今日的戏叫做《白玉记》,讲得是只修练千年的白狐化成美人,与一个落魄书生相恋,助他金榜题名,却最终被书生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故事。八壹中文網
瑞官儿是戏班里的大青衣,演得正是那白狐美人,身着一袭素白戏服,头裹象征狐尾的白绢,身形如杨柳扶风,一双美目顾盼生姿,果然比秦楼里的歌舞姬都毫不逊色。
孙大娘子自打瑞官儿出场,便不再有半句闲话,一双虎目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瑞官儿,满面沉迷之色,还时不时带头鼓掌叫好。而台上的瑞官儿也常在拂身回眸之际,看似不经意地冲孙大娘子抛来一记媚眼儿。
他二人台上台下地眉目传情,只看得旁边的蒋晴暗自酸倒了牙,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嫌弃归嫌弃,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的,蒋晴似不经意地赞道:“这大青衣唱得真是不错,模样也好,堪比京城里的名角儿了!”
孙大娘子正看到高潮处,替被书生抛弃的白狐掬了满眼的辛酸泪,抬起胖手胡乱抹了抹道:“这青衣名叫瑞官儿,可是洪胜班的台柱子,若不是为看他,我……”
蒋晴正支棱起耳朵听她往下说,熟料孙大娘子适时地戛然而止,扯出块大红罗帕,响亮地擤了擤鼻涕。
一场戏演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谢幕收场。便有小徒弟端着黄铜托盘,口中清脆吆喝着:“谢夫人小姐们赏!”来观众席求赏钱。女观众们看戏时不吝惜眼泪,此刻却分外吝惜自己荷包里的钱。小徒弟转了一圈,黄铜托盘中也不过稀稀拉拉地几文铜板。
待小徒弟讨到蒋晴面前,已有些灰心丧气无精打采。蒋晴却道:“戏演得不错。”说罢示意桃儿,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托盘里。
小徒弟柳暗花明,顿时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冲蒋晴行了一礼:“谢夫人赏!夫人人美心慈,定能容颜不老、家财万贯、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呢!”
“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蒋晴笑道,“我初来太平镇不久,方才听那青衣唱得好,深得我心,就想着在自家庄上做个堂会,请他去唱戏。不知你们洪胜班里可有这样的规矩?”
“有哇有哇!”戏班子全靠戏子们赚取收入,眼见有赚钱的机会,小徒弟愈发热情,“夫人若有此意,我这就去请班主来?”
“不着急。”蒋晴慢条斯理道,“我一会儿先见见那个青衣,与他商议定了,再禀报你们班主不迟。”
“那也好哇。”小徒弟殷勤朝后台一指,“瑞官儿就在后台第一间更衣卸妆,夫人自可去寻他。”说罢,又好心补上一句,“不过,我劝夫人稍后再去,如今孙大娘子正在里面与瑞官儿……咳,说话儿呢!”
蒋晴会意,又令桃儿额外拿了两个铜板赏这小徒弟。小徒弟千恩万谢,喜滋滋地给蒋晴换了新茶方离去。
蒋晴喝茶等了一株香的功夫,方见后台的门儿打开,已然卸了妆的瑞官儿将孙大娘子送出门来。孙大娘子几番回头道别,路过蒋晴时又特地打了招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瑞官儿倚在门口,满面含笑地目送孙大娘子行远,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身打算回屋去。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唤:“瑞老板?”
只有唱戏当红的名角儿,才会被尊称一声“老板”。瑞官儿唱戏十载,却从未被人如此敬称过,不免心中暗爽,口中却道:“不敢当,不敢当!”
蒋晴笑赞道:“我方才听瑞老板唱戏,端得是字正腔圆娓娓动听,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加之一板一眼恰到好处,一颦一笑皆有风情。这样的本事,便是放在长安城的当红名伶之中也毫不逊色,如何当不起‘老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