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和程俊回府几日后,便是中秋佳节。
依照惯例,卢国公程咬金夫妇和嫡长子程处嗣夫妇晚间要去曲江池参加皇家夜宴,故而程府的团圆宴便设在了中午。
程府的家宴依旧毫无新意地走豪放风格:鸡鸭向来是整只整只的上,牛羊肉若无拳头大小都不好意思拿出门儿;而那只被四个小厮抬上来的烤全羊正大睁着双眼四十五度角望天,一副死不瞑目的凄然状……看得蒋晴莫名悲怆、毫无胃口。
蒋晴一直认为,程家的膳堂是个神奇的地方:无论程魔王什么时辰回来,手中绑票似的拽着一两个极不情愿的“客人”,进门大笑一声:“哇哈哈哈!上酒开宴!我今日定要与某某某兄弟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膳堂的下人便能奇迹般地立刻端出热腾腾的鸡鸭鱼肉和数坛美酒……让蒋晴怀疑程府的膳堂简直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般的存在。
今日,家主程魔王的开场,仍是一串气壮山河的“哇哈哈哈哈”。
幸而武将世家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程魔王的开场词也很是精炼,大抵就是在过去的半年里,大家都极好地践行了程家“宁可我揍遍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动我一指头”的霸道家风,没有给程家抹黑丢脸,今后大家要再接再厉,继续耀武扬威地霸道下去云云。
说罢,便大手一挥,宣布开宴。
席间立时一片觥筹交错。程家的家将曲部皆是武夫粗人,吃喝起来毫不讲究,划拳酒令、吹牛骂人样样喧嚣,一时间五魁首与六六六齐飞,猪头肉共酱羊肉一色,让蒋晴有种在山匪窝里欢度佳节的错觉。
她是在有些受不了这热火朝天的氛围,打算跟程俊向长辈敬酒之后,赶紧找个理由遁了。
然程家酒宴虽豪放,在敬酒礼数上却十分周到。程俊和蒋晴先向程咬金夫妇敬酒,而后是几位叔伯辈的长者,最后则需依次向三位兄长及嫂子敬酒。
蒋晴自回程府后,除了翌日拜见程夫人时见过小崔氏一面,不过彼此交换了一记不顺眼的目光便罢,倒也相安无事。
然今日,蒋晴和程俊敬酒敬至大哥程处嗣和大嫂小崔氏,蒋晴见小崔氏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程处嗣刚问候了程俊夫妇两句“在庄子上过的清苦,可受了委屈”之类,便见小崔氏接口道:“四弟和四弟妹倒是往庄上消夏躲清静去了,哪像我和大郎,天生的劳碌命,日日为这偌大的国公府操持忙碌,不得安生。不过……”
她话锋一转,向蒋晴道:“我虽说人在长安,倒也听说了些传闻:说四弟妹在庄子上不好好的闭门思过、劝诫夫婿,反倒日日的抛头露面,与下里巴人厮混,还掺和起了什么酿酒、卖朝食的生意!”
小崔氏说这话时,刻意提高了声调,好让满桌的程府亲眷皆能听得真切。果然她此话一出,身旁的女眷们皆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蒋晴,目光很是复杂。
蒋晴被她这话说得,顿时如同吃了苍蝇似的恶心:没想到小崔氏心机如此之深,连余庆庄都被她安插了眼线,先前还真是小看了她。
蒋晴端着酒杯轻笑一声:“连几十里外庄子上的事都能知悉,大嫂真如戏文里的妖怪一般,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听她不否认做生意之事,小崔氏心中暗喜,连被她讽刺了都顾不得,赶忙切入下文,摆出个语重心长的态度道:“这大嫂就不能不劝你两句了:商贾那是下九流的行当,素来为我上流身份之人所不齿,平日里见了商贾都要绕道走,免得被沾染一身铜臭气,与之交往那是万万不能的!弟妹你既嫁入卢国公府,就改恪守世家的规矩,以孝敬父母、相夫教子为己任。可你进门半载,父母面前不见你侍奉、夫君受罚不见你规劝,这肚子么更是毫无动静!”
她瞥一眼蒋晴平平坦坦的小腹,用愈发痛心的语气道:“正事不见你上心,偏偏去插手经商这等下九流之事,这话若传出去,丢得可是我们卢国公府的颜面!”
她这话,已然是赤裸裸的打脸了,一旁的程俊都听不下去,怒视小崔氏道:“大嫂酒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小崔氏被兄弟叱责,故作委屈转向程夫人道:“母亲!您给评评理,儿媳身为长嫂,常得父亲母亲教诲,对弟妹关爱乃是应尽本分,如今不过是担心四弟妹堕了程府的颜面,故而提点一句,难道也错了么?”
小崔氏早已在程夫人跟前吹过耳旁风,将蒋晴在余庆庄的种种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告了一状。程夫人亦对蒋晴经商之事颇为不喜,于是一脸正色向蒋晴道:“老四家的,你大嫂话虽不好听,却有她的道理。商贾身份低贱且见利忘义,身为世家女眷的确不宜沾染,否则于妇德有损呐!”
蒋晴冷眼看着她们这一出一出,心知这本就是小崔氏唱戏、程夫人帮腔,专门针对她蒋晴的一场污蔑。即便她低头认错,答应从此不再染指商贾之事,她这不守妇德的名声也已经在程家亲眷中传了开来,从此便是她一辈子的污点,再抬不起头来。
偏偏她非但要抬头挺胸地活着,还要践行自己“商之大者,富国强民”的理想,那么今日便不能不堂堂正正地替商贾正名。
蒋晴于是放下酒杯,大大方方地上前两步,来到程咬金和程夫人面前,先福身行礼拜道:“母亲的教诲,儿媳自当谨记。只是母亲方才说,商贾身份低贱且见利忘义,儿媳以为不然。若说商贾不好,我们平日里吃得饭食,并非自己春种秋收;穿的衣衫,并非亲手缫丝织布。衣食住行皆凭商贾所售、吃穿用度皆有商贾之功。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能过上舒适惬意的生活,皆要感谢商贾带来的便利。再往远了说,南北货物往来,东西贸易不断,我们在长安城能吃上东海的鱼虾、穿上湖州的丝帛、发簪西域的明珠、身披塞北的狐裘,皆是商贾在其中往来出力。更不用提,父亲随陛下御驾亲征西域北蛮,将士们胯下大宛的良马、身披川边的铁甲,何其威武雄壮。上万担军粮从四面八方征召、几千头猪羊从南北东西筹集,方能保障我唐军吃饱穿暖,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一场威服四夷的国战,背后又有多少商贾筹谋征召、出钱出力之功!”
蒋晴一口气说了许多,最后中肯总结道:“说到底,是商贾保障了我们的生活,是商贾支撑着大唐经济的运转。再往远了说,亦是商贾让人们能够开眼看到更大的世界,体会到不同文化的融合!对于商贾,若只以他们下九流的身份论之,以一句见利忘义论之,儿媳以为,未免失之偏颇了!”
蒋晴这一番“商贾论”可谓语出惊人,让在场的程家亲眷们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心中暗觉这个程家四娘子说得好有道理,人人无言以对。
唯独小崔氏愤愤不服,开口道:“母亲不过说你一句,四弟妹倒反驳了好大一篇,这是做媳妇应有的态度?你家爹娘便是这般教你规矩礼节的?”
蒋晴见她又无理取闹,愈发厌恶:“我不过就事论事,并无对母亲不敬之意。”
小崔氏冷笑:“说得好听,你有没有不敬之意,难道母亲听不出来?”
见二人又要掐起来,一旁的程俊也一脸愤然地打算帮腔,程处嗣赶忙息事宁人,对小崔氏低声叱道:“你少说两句!”
这厢,一贯善于打圆场的程家三郎程处弼也站起来笑劝道:“依我看,母亲和大嫂说得是规矩,四弟妹讲得是事实,各有各的道理。出弼不才,因领着府上管事的差事,倒也常与些商贾打交道,深谙商贾中见利忘义者有之,重信诚诺者亦有之,不能一概而论。且商贾未必低贱,毕竟胡国公秦朗公爷昔年落魄之时,还曾在二贤庄卖过马呢,父亲您说是也不是?”
听他谈起昔年秦琼卖马之事,程咬金哈哈一笑道:“叔宝当年,若非卖马遇上了单雄信,搞不好就在那偏僻小店里病死蹬腿儿了,哪还能有日后跟老子抢军功的时候!”
程家众人皆应景儿地“哈哈”笑了一阵,便同举杯敬程咬金这些年为大唐立下的不朽战功。
众人皆想将这段笑插曲揭过去,唯独小崔氏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抓住个踩蒋晴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于是继续开口道:“三弟说得是,道理是道理,规矩是规矩。我可听说,乡下那些小商贩都是贩夫走卒泥腿子,毫无规矩之人,便是四弟妹的闺房,都敢掀帘直接往里冲,这可就……”
她这话说得,令人很是浮想联翩,蒋晴顿时怒了:“你胡说!”
见蒋晴急了,小崔氏反而暗喜,悠悠道:“反正是庄上的人亲眼看见的,不然又如何回传到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