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西市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程俊边嚼胡饼,边警觉地四下张望,但见有男子注视蒋晴,他便要毫不犹豫地瞪回去,碰上个把不开眼的,还要大喝一声“看什么看?”然后示威似的将手上的胡饼大咬一口,在口中狠狠地咀嚼,将个饼子吃出了樊哙生啖彘肩的气势。
蒋晴不晓得程俊这般嚣张是在替她护驾,以为他出街向来如此,不禁摇头暗叹:纨绔就是纨绔,今日若不是不输不败兄弟正忙着印画册没跟来,少了几分气势,恐怕程小纨绔就要愈发有恃无恐,一路走去鸡飞狗跳了。
程俊两个胡饼吃完,二人恰到了流云坊门口。流云坊的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西市上皆唤做“李三娘”,此刻正趁着刚开张客人不多,张罗着安排手下人摆货,陡然见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悠悠然进店来,立刻意识到是有钱主顾上门,忙不迭堆起十二分笑容迎上前道:“少郎君和娘子今儿来得早哇!”
蒋晴便颔首道:“想跟掌柜的谈笔大生意,不能不早来。”
听说是“大生意”,李三娘双眼放光,忙愈发热情地将蒋晴和程俊请进雅阁坐下,又一叠声唤下人上茶。
程俊刚吃了两个干饼子,喉咙里正噎得难受,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李三娘耐心等着蒋晴放下茶盏,急切切搓手问道:“不知娘子想要谈什么生意?”
蒋晴便示意杏儿将那匹单丝罗拿过来,放在面前桌案上:“不瞒掌柜的说,我想用这匹丝帛做几套新样式的衣裙。”
李三娘看了看眼前青不青蓝不蓝的布匹,面上的笑容便有几分尴尬,又伸手捏起个角儿在指尖揉了揉,道:“益州单丝罗,倒是顶好的料子,只是这颜色……”她本想说“酷似死人穿的寿衣”,又怕得罪了这位少夫人,于是委婉道,“这颜色实在素了些,恐怕与娘子您的年纪身份,不甚相配呀!”
她这话一出,一旁的程俊先忍不住“噗嗤”一声,斜眼睨蒋晴:你看,连做衣裳的都晓得这颜色不好看,你就死了这份儿心罢,让我三哥独自做个安静的冤大头不好么?
蒋晴却不折不挠:“这颜色虽说素淡了些,但也并非无可救药,只要搭配得当,还是很耐看的。”
说罢,便请李三娘拿了些颜色各异的布帛来,悉数摆在桌面上,蒋晴则从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出几匹来,与那单丝罗摆在一起道:“你看,这颜色介于青蓝之间,柔和而不明艳,与雪青、丁香、孔雀绿、木槿紫色皆可相配。若想要更亮眼些,还可配萱草黄或是秋香色,再由月白色打底,便很是分明。”
经她这么一提点,连李三娘都不禁啧啧惊叹:“还真是!这颜色本不算出挑,但娘子这般搭配起来,便看着很是舒服!娘子真是蕙质兰心,令人佩服啊!”
蒋晴谦逊地笑笑,心中却暗自小得意:姑娘我前世可是广告学专业的高材生,对色泽搭配最是在行,此番用到了我的专业领域,不唬你一跳才怪。
讲解罢颜色搭配,蒋晴又说起样式:“至于这衣裙式样,也不要当下流行的齐胸襦裙。”她从衣袖里摸出几张昨夜绘制的图样,已是笔下众多“女鬼”中挑出的花魁,颇有些汗颜地铺在桌上指着讲解,“做成袄裙样式,上袄衣身收紧,但衣袖宽大飘逸;下裙做散花状,折裥曳地;中间宽带高束腰,佐以璎珞、丝绦、垂带为饰,是为点睛之笔。”
李三娘不愧为业内人士,面对蒋晴一塌糊涂的画风竟是看懂了,颔首道:“这衣裙不是当下时兴的样式,倒似前朝的风格!”
“掌柜的果然是明眼人!”蒋晴赞道,“此乃魏晋遗风,称作‘华袿飞髾’!”
华袿飞髾,是辞赋中对魏晋服饰常用的形容。魏晋南北朝时期老庄、佛道思想风行一时,“魏晋风度”也表现在当时的服饰文化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流行“宽衣博带”的着装风格,通俗来讲就是,魏晋的名士们多喜欢光着身子披一件宽大外衣,或者外衣内着一件类似吊带衫的奇特内衣,不穿中衣,以体现自己淡泊随性、不拘世俗的傲娇性格。
然蒋晴私以为,这种任性的穿衣方式,冬天容易灌风不说,还很容易走光,除了焖搔之外别无长处,十分的不可取。
相比之下,魏晋时期女子的服饰就好看了许多: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尽显优雅和飘逸的风度。多见于敦煌壁画上衣袂飘飘、顾盼生姿的仕女,实在是美不胜收。
而到了隋唐时期,因与西域诸族往来交流频繁,服饰方面也大受胡服影响,男子喜着利落的圆领窄袖袍衫,女子裙装也成了半臂窄袖、齐胸襦裙的天下。且唐朝女子泼辣大胆,以粉团半掩疑暗雪、慢束罗裙半露胸为美,其开放程度绝不亚于前世的低胸装、超短裙。
但所谓流行时尚,往往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从古代到现代皆是如此。前世里,蒋晴身为走在流行前沿的广告女,深谙时尚风潮的变化便是循环往复:超短裙看腻了,复古的及踝长裙便摇曳生姿;前一年还以短瘦为美,恨不能吸一口气才能系上纽扣的外套,第二年就变成了oversize风,空落落地晃荡在身上,仿佛偷穿了妈妈外衣的小女孩……
相较于女人的心,其实女人的眼光更是善变,什么是当下流行的,什么就是最美的。蒋晴从穿越之初,就对大唐朝艳服成风、浓妆盛行的奇葩审美深为不齿,此番正是想借推销这批单丝罗,在长安城仕女界掀起一阵魏晋复古风潮,顺道改变一下她们正往扭曲的路上渐行渐远的审美观。
至于能做到哪一步,蒋晴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为着两千两银子计,总归要试试。
华袿飞髾……这名字听着很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唬得李三娘瞪大了双眼,啧啧叹道:“我方才还想着,娘子带来的这匹单丝罗若是做襦裙,怕是过于单薄了些;但若是做成这宽袖袄裙的纱笼,却是轻盈飘逸,再合适不过了!”
跟行家说话就是省心,蒋晴笑道:“那便烦劳掌柜的,让裁缝师傅多设计几套衣裙式样,但凡我满意的,便悉数在你这里做出来!”
“那敢情好哇!”李三娘听说不止做一套,更是喜出望外,笑得满脸的铅粉都簌簌地往下掉,一叠声地保证,“娘子放心,我亲自操刀,定让您满意!”
“那么两日后,我再来看样式。”蒋晴交代完便施施然起身。李三娘是个精明商人,见她作势欲走的样子,又忙不迭插上一句:“娘子难得来逛一回,我这铺子里布料成衣、绣鞋配饰甚多,您何不赏光多看一眼?”
蒋晴想想也是,便被李三娘热情引着往厅里去,见男女老少各色服饰琳琅满目,各种颜色各种风格很是齐全,连异域风情的胡服胡帽都赫然在列,透着一股子傲娇的羊肉串儿气质,令人目不暇接。
李三娘本想将自家几件最高端,自然也最贵的素软缎制裙推销给她,谁知裙子还没取来,这位有钱小娘子却已踱到男子成衣的地方去了。
李三娘心下明悟:看来,这位小娘子与同来的少郎君本是一对儿,且十分恩爱,这不替情郎挑衣裳来了?
眼见她挑了件竹月色圆领袍衫,又反手拾起件深松绿的对襟直裰,赶忙接口赞道:“娘子真是好眼光!这竹月色的是扬州雨花锦,最是绵软轻薄、潇洒飘逸;这件深松绿的直裰是蜀地的交织手艺,胜在做工精致,您看那衣摆上的流云鸿雁图案,可都是绣娘一针一线绣上的呢!”纯手工缝制,价格自然也不菲,你懂的。
蒋晴看了看,满意颔首道:“就这两件了,给我寻个试衣阁,我要试试!”
李三娘眼睛发直:敢情不是给你家少郎君买的?
程俊正漫不经心地在一堆眼花缭乱的衣裳中间闲逛,深觉陪女人逛街买衣裳此等事,实在是无聊至极、乏味至极,下回断断不来了……边想着,边随手捏起个面镶珍珠的金丝绣鞋,觉得这鞋小巧精致又闪闪发光,若穿在自家婆娘脚上,定然煞是好看。
想至此,他正欲唤蒋晴过来相看相看,抬头却见个熟悉身形从试衣阁里施施然出来,长身而立玉树临风,却是个清秀男子装扮。
李三娘眨了眨眼,忙满脸笑容地称赞:“娘子这么一番打扮,倒也别有风情,若再描粗了眉带上顶幞头,便是活脱脱一位翩翩佳公子啊!这走在路上,恐怕要引得不少小娘子偷眼看呢!”
蒋晴在黄铜镜前将自己打量一番,也甚是满意:她先前想到,自己是要做生意人的,少不得抛头露面与形形色色之人打交道,若总是一副世家贵女的打扮很不合宜。不如备上几套男子行头,日后出门办事也方便。
好在贞观年间民风开放,不少世家女子骑射出游时都会着男子装扮,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蒋晴美滋滋说要了,一旁的程俊却气歪了鼻子:这算什么?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吗?且不说这婆娘一身男装活脱脱一个风俏书生,走在街上会不会惹不明真相的小娘子们芳心暗许;就说小爷我,跟一个“男人”牵手并肩、耳鬓厮磨……这话若传出去,小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