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令自然明白了谢县丞的话中之意,也知道程老公爷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但一想到方才自己被这程家纨绔子拖死狗似的一路拖来,又随意喝骂,还险些遭遇群殴,吴县令深觉自己半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一口恶气憋在胸口,不敢发又咽不下去,着实的难受。
被谢县丞打着衣襟上的土,吴县令闷声道:“程少郎君若有事向本官相询,直接派人往县衙通报一声便是,本官也不会不来,何必如此……风风火火呢?”
他自觉已然十分隐忍,偏程俊毫不领情,冷笑一声道:“错了!小爷可不是找你问事儿,是找你兴师问罪的!”
吴县令脸色愈发不好看,亦冷声道:“程少郎君没有官职在身,又岂知为一方父母官的难处?长安县毕竟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世家勋贵何其多,若放任上百灾民涌入长安县,非但难以安置,还会带来瘟疫、偷窃、抢劫等诸多麻烦,简直后患无穷!”
程俊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所以,你就无情将他们尽数驱逐,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蒋晴眼见程俊就要按捺不住再动手,赶忙几步上前,伸手拉住了程俊的胳膊。
程俊此刻,满腔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只想手刃这两个狗官为民除害,那是任谁劝阻也不听的,便用力甩了一下。
蒋晴虽然有所防备,谁料这厮一发起火儿来,力气大得跟蛮牛似的,险些将她甩飞了出去,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哎呦!”
程俊一听是蒋晴,动作倒也快,赶紧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嘱咐道:“这事儿不用你管,揍死几个我都一人承担!”
蒋晴双手握住他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低声道:“便是两军对垒,也讲究个先礼后兵。讲道理的事儿我来,若这两个狗官冥顽不灵你再上,我绝不阻拦!”
程俊感觉她一双微凉的手敷在他拳头上,犹如一股清泉顺着手臂绵延而上,倒是将他心头的火儿浇熄了些,只得无奈地撇嘴:“跟这两个狗官,有什么道理可讲!”
蒋晴在程俊的手背上拍了拍,随即缓步上前,盯着吴县令正色道:“吴县令此言差矣,灾民不是乱民,只是因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的无辜百姓,所求者不过一箪食一瓢饮,一片容身之地而已。吴县令即便是有所顾忌,不愿让灾民入城,也可在城外搭棚供他们容身,施粥供一餐温饱,灾民自会念你一片恩德。
然你非但没有悲悯之心,还令手下恶仆犬吏对他们棍棒相加、恶意驱逐,逼得灾民走投无路,躲进山中又被山匪大肆屠/杀,死于非命!吴县令摸摸自己的良心,是否当得起‘父母官’这三个字?!”
蒋晴一口气说完,自己也颇觉心火噌噌,暗想自己跟这没良心的狗官废什么话,真该让程小纨绔打死完事儿!
吴县令见这说话的美妇人,言谈举止皆是大家风范,暗忖应是国公府的某位女眷,亦被她一番话说得有些心虚,但此情此景下岂敢认怂,但凡他认下了一条罪状,只怕那程家少郎君定要将他揍成肉饼,给这些灾民分而食之。
想至此,吴县令便嘴硬道:“你这话说得轻巧,岂知安顿数百灾民,其中难处大了去了,岂是妄发个善心,轻飘飘一句话的事儿?!”言下之意,你一个上流社会的深宅女眷,又岂知我身为地方父母官的诸多不易?
蒋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难处大是吧?这可巧了,本娘子的父亲,正是当朝御史蒋清晖。我今日便回娘家去见我爹,将长安县拒收灾民之事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再由我爹拟成折子呈奏陛下,让陛下给评评理,看安置灾民一事,究竟有多大难处?”
吴县令听得冷汗涔涔而下:果然是世家名门惹不起,随便一个女眷都能手眼通天!长安县驱逐灾民一事若当真上达天听,势必要被吏部严查,到时候莫说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只怕连这颗头都要不保!
吴县令两腿一软,不自觉地便跪了下去,向蒋晴和程俊叩首连连:“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是下官治下不严,被那些手下人蒙蔽……”
“你再说一遍?”蒋晴柳眉倒竖:出了事儿就想推给临时工?你倒机智啊!信不信我关门放程俊?!
“下官说错了!说错了!”吴县令瞥一眼蓄势待发的程俊,赶忙抬手在自己脸上狠抽一记,“是下官毫无仁慈之心,害了这些灾民!下官这就回去派人搭棚施粥,将灾民好生安置在长安县……”
蒋晴冷笑一声:“如今想将功折罪?晚了!这些灾民遗孤我程家管了!自会保他们衣食无忧,将他们抚养长大成人!”
她这话说罢,身后传来一片鼓掌叫好之声,夹杂着不少孩子惊喜的叫喊:“真的吗?我们能留在长安?!”
蒋晴说罢,才觉得有些心虚,不禁望了望身旁的程俊:我是不是越俎代庖了?
程俊却坚决道:“没错!这些孩子我程家悉数管了!你那虚情假意的善心,留着回去喂狗罢!”
吴县令被嘲讽得脸色青白一阵,旁边的谢县丞赶忙过来打圆场:“这些灾民遗孤能得程家青睐,真真是他们三辈子修来的福分!既然少郎君开口,下官这就命司户吏前来登记造册,他们从此就是长安县的居民了!”
说着,用力去拉委顿在地的吴县令:我的老爷哎,再不遁走,还想继续留下讨骂不成?
事情至此,算是解决得圆满,蒋晴便也不欲再与吴县令为难。眼见这厮狼狈起身,面露不甘神色,又不得不提点他一句:“吴县令,今日之事,算是我们代表卢国公爷出面,教教你为官为政之道。你若有心将此事宣扬出去,那我们也不惮于让陛下知道,你是如何在天子脚下当这长安县令的!”
吴县令听出了她话中的威胁之意,偏偏人家搬出卢国公爷的名号来,他还真就不得不捏鼻子认亏。一旁的谢县丞忙替他圆场:“贵人放心!今日之事本就是误会一场,我们县令大人最是明事理之人,定然不会往外乱说一个字!放心!放心!”
说罢,一脸谄媚地向程俊和蒋晴长揖一礼,随即拉着吴县令逃也似地走了。
程俊还有些遗憾:“就这么放两个狗官走了?!”
“那吴县令再不济,也是朝廷任命的七品官,殴打朝廷命官的罪责可是不小,若是不慎打死了,怕是连你爹都难保你周全。”蒋晴指了指身后欢欣雀跃的孩子们,“好歹灾民遗孤的事得以妥善解决,又震慑了那两个狗官,这事儿也算是圆满了。”
程俊虽有些不情不愿,但觉得蒋晴说得有道理,为了惩治两个狗官搭上自己,的确不怎么划算,遂气哼哼地道:“那也不能便宜了这两个狗官!待小爷得空了,定要去拜访岳父大人,将这狗官的所做作为,向岳父大人一五一十禀明!让岳父狠狠参他们一本!”
蒋晴听得好笑:这小纨绔对蒋御史向来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竟破天荒主动要求上门,可见恼恨之深重……只是,蒋御史见了他会不会气得先撅过去,就未可知了。
想虽这样想,但对程小纨绔的古道衷肠还是要照顾,于是道:“好好!届时我爹定要夸你嫉恶如仇,颇有他年轻时的风采!”
程俊不知这话算是夸他还是损她,又听蒋晴道:“关于这些孩子如何安置,我方才也想了想:暂时让他们在酒坊容身。明日派人将孩子们送到程家的庄子上,交给良善人家收养,四郎觉得如何?”
“我不过一时义愤,难得你想得周到。”程俊颔首道,“不过这事儿,我是不是应该知会我爹一声……”八壹中文網
二人正商量着欲往回走,忽闻身后“噗通”一声响,倒把蒋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那黝黑高个子突然冲她跪了下去,重重叩首道:“恩主对江口镇百姓的大恩大德,阿史那无以为报,愿从此侍奉恩主,为您牵马坠蹬,以报大恩!”
“……什么?”蒋晴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旁的程俊不敢相信地问一句:“你说……你要给她当奴才?”
高个子抱拳道:“正是!”
江湖人也太冲动了罢……蒋晴有些哭笑不得:“我帮这些孩子,自是出于人性良知,并不求什么回报。你实在不必如此!”
高个子以为蒋晴不收他,再度一个头重重叩下去:“我阿史那浪迹江湖,讲究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江口镇百姓对我有恩,我无以为报,如今便替江口镇百姓报恩,请您千万不要推辞!”
这人怎么死心眼儿说不听呢?蒋晴暗叹口气:“那个阿……抱歉你叫什么来着?”
高个子抱拳:“奴才名叫阿史那杜拉。”
果然是异族之人,名字既长又拗口,“那个阿史啊……”感觉不太好听,“阿杜?”还是怪怪的,蒋晴索性放弃,“干脆我跟孩子们一样,唤你一声铁头吧。”
“但凭恩主喜欢。”
“铁头你看,我不过一妇道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既不用牵马也不用坠镫,你虽有一颗报恩之心,但你这一身本事若放在我这里,岂不埋没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