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此时，正陷入一种古怪的情绪当中。
骤闻程俊去教坊司找姑娘，她其实并不意外。毕竟这厮曾有过为抢个秦楼花魁，不惜与长孙六郎起冲突的前科，如今去教坊司寻欢作乐实在不足为奇。
甚至在程俊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打擂台经过的时候，她都还听得饶有兴致。
直至徐莺儿出场，小崔氏蓄意挑唆、程夫人推波助澜、程魔王一锤定音，蒋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这出戏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子，要成为程俊的妾，与她共侍一夫。
纳妾，程俊要纳妾了……蒋晴忽然觉得，仿佛脑袋被一根木棒狠狠地敲了一记，骤然间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空荡荡的脑海中不断撞击，回响……
迷茫间，她依稀感觉到有人在焦急地扯她的衣袖，又仿佛听到程夫人的声音：“老四媳妇，程俊纳妾之事，你可同意？”
“我……”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女，蒋晴从未想过会被问及“自家老公要纳妾”这样的古怪问题，一时间竟被问懵了，但觉大脑一片茫然，浑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情绪。
一旁的程俊又气又急：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平日里铁齿铜牙、能言善辩的本事哪去了？！
偏偏蒋晴在一个“我”字之后，便再不出声。程夫人见她问话不答，脸色便有些不悦。一旁的小崔氏见状心中窃喜，面上却笑着出来打圆场：“母亲勿怪，四弟妹毕竟年轻，没经过事儿，这世家望族的子弟，谁还没个侍妾通房的？四弟妹这是面皮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程夫人便道：“既然老四媳妇也不反对，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今儿便将徐家姑娘送到岁勉阁，好生安置下来，日后需恪守妾室本分、尽心侍奉夫婿，替程家开枝散叶才是！”
徐莺儿是个通透灵醒的，听程夫人如此说，算是定下了她妾室的身份，自是欣喜不已，赶忙敛裙俯身下拜道：“妾莺儿定谨遵老爷夫人教诲，克尽本分、谨言慎行！”说罢，冲程咬金和程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崔氏偷眼睨见程俊一张脸黑如炭头，一旁的蒋晴脸色却煞白如纸，二人站在一起犹如愤怒的黑白无常，当下心中暗爽：你们两口子也有今天！
面上却做个贤惠状，忙不迭拉着徐莺儿道：“还不来见过你家主母！”
徐莺儿便复在蒋晴面前跪下叩首道：“妾莺儿拜见主母，日后定尽心伺候四郎和主母，不敢有半点违拗。”
蒋晴茫然地望着在自己脚下叩拜的女子，突然感觉胸口一阵难受，仿佛有一只巨兽正挣扎咆哮着要钻出来，
没有人知道，在她这幅书香门第世家女的皮囊里，装着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灵魂，有着强烈的人权意识和男女平等观念。前世里虽说没有过婚姻的经历，但一夫一妻制的认知却是根深蒂固。
穿越大唐半年，她对于贞观男子的妻妾成群已然见怪不怪，往日里也可一笑置之。但如今这样的事要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激起了骨子里人权观念的强烈抗议。
这就如同我花钱买了一块蛋糕，它就应该完全属于我，至于我是吃它还是摆着欣赏，都是我的事。如今却被硬塞了个人过来，要跟我分享这块蛋糕，岂能让人不生气！
然更可气的，是这些挂着“长辈”身份的人。你看这一张张虚情假意的嘴脸，满口仁义道德为你好，上下嘴唇一碰，便轻易决定了别人的命运！
什么贞观之治，什么大唐盛世，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过是个毫无人权、毫无人性的昏暗封建社会……真是可笑啊可笑！
蒋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再不愿看这些令人恶心的嘴脸，拔腿疾步跑了出去。
“哎……”程俊从未见过这婆娘如此失控的模样，当即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程夫人气得半边脸直抽抽：“一个两个的没规矩！老爷你看……”
程咬金今日本就是被他夫人硬拖来的，对程俊纳妾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儿早已不耐烦，见完事儿了便起来伸了个懒腰，唤程处嗣到书房商议军务去了。
程夫人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敢冲程咬金发飙，便面色不善地起身也走了。
偌大厅堂内，只剩下小崔氏和徐莺儿两个。小崔氏顿时卸下了面上假笑，对徐莺儿冷冷道：“起来吧，人都走了，还跪着给谁看呢？”
徐莺儿眼见四娘子和四郎一个跑一个追，将自己这个刚进门的妾独自晾在了这里，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儿。然大娘子有吩咐她不敢不从，赶忙敛裙站了起来，向大娘子低声下气道：“敢问大娘子，妾身如今……该如何是好？”
小崔氏不耐烦地吸吸鼻子：“你如今已是四郎的妾室，自然要往他的院子里去！”说罢，便换来门口的婆子，让她带徐莺儿去岁勉阁，交给秋月安置。
徐莺儿赶忙拜谢，刚要随婆子出门，却又被小崔氏叫住，看左右无人，便低声提点她道：“莫要忘了我交代你之事，否则……我有法子将你从教坊司弄出来，就有法子再把你丢回去！”
徐莺儿吓得俏脸失色，忙低头允诺：“妾定不敢忘大娘子教诲！”
小崔氏这才满意，眼看着徐莺儿噤若寒蝉地出门走远，不禁面露得色：
蒋晴，如今你后院失火，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嚣张得起来！
蒋晴仿佛被鬼追着似的，一路跑回了岁勉阁。
岁勉阁的下人都还在庭院里围着小灶烤肉闲聊，唯独桃儿有些不放心，立在门口遥遥向外望着。骤见蒋晴独自回来，一张脸惨白得女鬼一般，不禁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
听她出声，程不输也迎了过来，奇道：“小爷怎么没跟主母一道回来？”
他这无心的一句成了导火索，将蒋晴满腔的愤怨瞬间点燃，控制不住地吼道：“他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以为他算老几？！”
说罢，便一阵风似的冲进卧房去，桃儿杏儿吓了一跳，赶紧跟了进去。
“插门！”蒋晴大声道，桃儿赶忙将门栓插了，方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夫人那里受了气？”
关于今晚的境遇，蒋晴实在不想再说，只对桃儿吩咐道：“你打水去，我要洗漱就寝。”
桃儿只得依言往净房去了。杏儿正要给蒋晴倒杯茶消消火，便闻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拍门声，伴着程俊急切的叫唤：“开门！”
杏儿见把姑爷关在了门外，觉得挺不合适，于是转身要去开门，却忽然被自家姑娘吼了一声：“不许开！！”
杏儿唬了一跳，从没见过自家姑娘发这么大脾气，可姑爷的脾气似乎也不大好，她两边不敢得罪，只好凑到门缝边儿向程俊禀报：“姑爷恕罪，不是我不想开，是姑娘不让我开……”
程俊有些恼火：“这是小爷的卧房，小爷要回房睡觉天经地义，凭什么把我关外面啊？！”
杏儿觉得姑爷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于是折回去向蒋晴禀报：“姑娘，这本就是姑爷的屋子，他说他要回来就寝……”
蒋晴冷笑：“今儿可是他的小洞房之夜，他自有美妾新宠伺候，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杏儿眨了眨眼，赶紧又跑到门边，隔着门缝问道：“姑爷，我家姑娘说今儿是你的小洞房之夜，何谓‘小洞房’？”
程俊很是哭笑不得，对着门缝道：“没有什么小洞房！去跟你家姑娘说：我跟这个什么徐家女，根本见都没见过，所谓缘分什么的，都是大嫂信口胡诌而已！”
杏儿赶紧回去学话儿，熟料蒋晴冷哼了一声道：“他倒把自己撇得干净！方才还亲口说，跟着狐朋狗友往教坊司打擂台，又是为了谁?!”
“不为谁呀！”程俊听了杏儿的转述，急得直跺脚，“小爷当时就是看不惯那胡人欺负我世家子弟，一时激愤才上的场，至于赢了花魁点元什么的，根本就是个意外呀！”
“意外？！”蒋晴望天“呵呵”干笑一声，“你去问问他，编这么一套假惺惺的说辞，究竟是他傻，还是当我傻呀？！”
“你才傻呢！”门外的程俊也有些恼了，冲杏儿大吼一声。杏儿陀螺似的来回传话，转得头都晕了，此番还要无辜挨骂，顿时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呜咽道：“不是婢子敢说您傻，是我家姑娘说的……”
程俊懒得再跟个小婢女废话，索性再度抬手拍门，大喝道：“蒋晴！开门让小爷进去！”
杏儿在门内带着哭腔道：“姑爷，我家姑娘说，让你有多远滚多远……”
程俊也怒了：“臭婆娘！你若这般蛮不讲理，小爷我可真找别人去了！”
门板后面传来“咚”的一声脆响，依稀是瓷器被掷在门上摔碎的声音，俨然代表了蒋晴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