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索性一屁股在大堂里坐下,盘膝拍着大腿,扯长嗓音哭嚎起来:“可怜我一个寡妇啊……无依无靠的受人欺凌啊……还有一双儿女张嘴等饭吃啊……这天杀的酒楼,欠钱不还啊……这是要我的亲命啊……娘咧!”
她扯着嗓子大嚎,瞬间将满堂客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便有看不下去的客人劝道:“顺子既是你店里的伙计,借钱又是为了给你店里进货,你替他还了人家寡妇的钱也是天经地义啊!”
“是啊!人家孤儿寡母的多可怜,你们家大业大的,不能过河拆桥,仗势欺人啊!”
有人带头发声,食客们便纷纷出言谴责。崔二娘始料未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账房先生却低声问道:“内掌柜的,咱们后厨何时有个叫顺子的伙计?老夫月月给伙计们发月钱,可从未见过此人呐!”
“这个顺子么……”
见崔二娘支吾,账房先生忙劝道:“若咱们店里根本没这个人,跟王寡妇当面说清便是,何苦替他背这黑锅,砸了自己的招牌呢?”
账房先生说罢,便向正盘腿大哭的王寡妇道:“大妹子,你被骗了钱财,我们也深表同情,但方才是我们内掌柜弄错了,我们凝香阁从来……”
“有!曾有个叫顺子的伙计!”
账房先生满头黑线,看白痴似的望向他们内掌柜:你今儿是脑子忘带了,还是智商被狗吃了?虽说你平日里也不灵光,但也不至于傻到把别人的黑锅执意往自己身上背呀,你数王八的吗?!
熟料崔二娘一嗓子刚喊完,却听门口又一个粗嗓门儿道:“有个顺子?那就摸对地儿咧!”
崔二娘和账房先生齐齐向门口望去,见个穿脏兮兮羊皮短袄,头扎白毛巾的老农,正带着一脚泥踏进来,咧开嘴道:“顺子人捏?俺来找他要账咧!”
崔二娘和账房先生惊愕地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老农:你又是哪位?
老农自顾自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字条来:“俺是河东村的农户,半个月前,有个叫顺子的年轻后生路过俺家讨口水喝,边喝边夸俺家棚里养得鸡也肥、猪也壮,说他是长安城凝香阁的伙计,这趟出门就是来办货的,问俺这些鸡鸭猪羊的卖不卖?
俺说当然卖咧,不买咋个换钱咧?那后生就一拍大腿说太好了,你家这些个鸡鸭猪羊我全包咧!”
老农说得兴高采烈,崔二娘听得胆战心惊:莫非……
“俺说那敢情好啊!便动手帮那后生抓了十只肥鸡、十只胖鸭,还有一头羊和两只小猪崽,满满当当装了一板车。临行那后生一摸腰包说坏咧,办货的钱丢咧!
那后生作难,俺老汉也跟做作难,说这些鸡鸭俺给你留着,你回城里拿了钱再回来。那后生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说若是误了酒楼的生意,老板娘凶得很,定要把他臭骂一顿,再扫地出门!”
老农说着瞥了崔二娘一眼,显然笃定顺子说得是真的,“我看他小小年纪实在可怜,就让他留了个字据,说好十日内把钱送来,就让他把一车畜生都带走咧!谁曾想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他来给俺送钱!前些日子农忙顾不上,如今好不容易得闲,俺只好找上门来嘞!”
账房先生接过他手上皱巴巴的字条,展开念道:“今欠河东村吴老三肉钱共十五两银子,保证十日内加倍归还,如若不还,吴老三可自去长安城东市凝香阁讨要,顺子。”
账房先生念完,不禁摇头啧啧道:“这个顺子,根本就是个巧取豪夺的混账啊!”
“顺子混账不混账俺不清楚,只要你们老板娘明事理就成。”吴老三冲崔二娘伸出一只满是茧子的手,“字据上写明的,过期不还翻倍,三十两银子给俺吧!”
“三……三十两?”崔二娘失声惊叫,竟是一把抓过那字条,狠狠扯成了碎片,口中大叫道:“骗子!这顺子就是个大骗子!”
“哎你这人,咋还把字据给撕了捏?!”吴老三也急了,扯开大嗓门嚷道,“恁大个店家,还打算赖俺老汉的帐不成?!”
眼见崔二娘赤目立眉,状如疯魔的样子,账房先生只好再度和稀泥:“老哥莫要着急,这个顺子呢……”他睨一眼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松口的崔二娘,暗叹一口气道:“曾经确是我凝香阁的伙计,可如今已然不在我家店里了。即便是他当真卷了你的禽畜跑了,眼下我们也是无从对证啊!”
吴老三不干了,提高了嗓门嚷嚷:“诸位街坊给评评理啊!他店里的伙计白赊了俺家的鸡鸭猪羊,如今俺来要账,这老板娘把俺家滴肉吃干抹净了,就翻脸不认账咧!天底下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事咧!”
看戏的食客们纷纷称“是”,认为这笔钱就该凝香阁出,完全没毛病。吴老三有了群众基础,愈发理直气壮,腰杆一挺大声嚷嚷着“还钱”,先前已盘腿坐地的王寡妇适时拍着大腿又是一通大嚎:“额滴神呀!”
整个凝香阁大堂一时间哭得哭叫得叫,吵成了一锅粥。谁也未曾注意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男一女正面朝墙壁坐着,男的虽低垂着头,但宽阔双肩止不住颤抖,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一旁的蒋晴忍不住睨一眼程俊,见这厮颌下粘的络腮胡子不住抖动,一张脸憋得通红,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呃呃”的声响,无奈地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克制,克制!多么精彩的一场苦情戏,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不好笑?”程俊大喘着气反问,若非觉得场合不对,且他今日刻意乔装改扮、低调处事,他早就仰天大笑到撒手人寰了,抬手指了指王寡妇和吴老三,“俩这么好的戏子,你从哪儿寻来的?”
蒋晴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儿道:“都是安乐坊的住户,长兴酒坊附近邻居,本是一对儿夫妇,平日里就擅长吵架,女的能哭男的能吼,三天两头闹得鸡飞狗跳的。我昨日专门去寻访这一对贤伉俪,钻研了半宿定下的戏码。”
“还真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啊!”程俊感慨,“但你如何就能笃定,找顺子讨债这一招定然有效呢?”
“崔二娘杜撰的偷窃秘方故事里,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小伙计顺子。她那日一口咬定,顺子曾是她凝香阁的伙计,这是污蔑顺子偷窃秘方的前提。这个人设若是立不住,她的整个故事也就塌了。
据崔氏夫妇讲,这个顺子本就是混迹长安城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只要给钱就什么营生都敢干。那日大闹醉月楼之后,崔氏夫妇怕咱们再寻顺子逼问出了真相,便将他药哑了嗓子打折了腿,扔到了百里之外,想要来个死无对证。可她预料不到的是,如今苦于死无对证的,倒是她了。”
耳畔传来崔二娘的嘶吼“顺子这个杀千刀的!”蒋晴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茶水呷了一口:“如今就看这位崔二娘是要钱,还是要脸了!”
“这奸计使得,真是阴险狡黠得可圈可点,蛮横不讲理得煞是可爱!”程俊敲桌赞道,“可闹到现在,崔二娘还没松口呢!”
“这才哪到哪儿?”蒋晴望门口瞟了一眼,“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程俊闻言大为兴奋:“还有重头戏?!”
他正期待着,便听门口炸雷似的一声吼:“顺子你个杀千刀的!给老娘出来!”
这气势实在骇人,瞬间盖过了大堂内的一片纷乱,众人立时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健硕村妇,正一手持一条三尺长的粗大擀面杖,一手扯着个系着花头巾掩面哭泣的少女,大跨步进了凝香阁的大门,将擀面杖往桌面上重重一敲,怒喝道:“顺子可是这家店里的伙计?!”
这回不等崔二娘和账房先生出声,满堂的食客替他们答道:“是!”“是咧!”“就是他家的没错!”然后齐齐一副等吃瓜的期待表情:请开始你的表演。
崔二娘和账房先生惊魂甫定地对望一眼: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冤有头债有主,找着主儿就好办了!”健硕村妇两步来到柜台前,用擀面杖指着崔二娘和账房,气势汹汹道:“你们家伙计顺子,两月前跑到我们上河庄借宿,趁夜勾搭我闺女,还搞大了她的肚皮!”
她此语一出,满堂的吃瓜食客齐齐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劲爆了!方才那什么骗寡妇钱、赊农户肉都是小打小闹,这才是肉戏啊!
吃瓜食客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期待着农妇将顺子如何勾引她闺女,又如何搞大了肚皮的细节描述得更详尽一些,可惜农妇显然没有说书先生的觉悟,擀面杖一挥示意这些都不是重点,“那混账东西倒是滑溜,吃干抹净提上裤子就跑了,从此再不见人影!
还好他曾跟我闺女提过一句,说他是长安城东市凝香阁的伙计,深得掌柜夫妇的喜爱,跟亲儿子一般,不日便要提携他当二掌柜的!便是这番花言巧语,唬得我闺女深信不疑,这才稀里糊涂地被那混蛋占了便宜!”
崔二娘气得直哆嗦:“我哪有这样坑娘的儿子?!”
“你如今知道他坑娘了?早干什么去了?自己店里的伙计不多加管束,任凭他出去祸害别人家的闺女,这事儿你就得负责!”农妇气势咄咄逼人,扯开大嗓门吼道,“快把那杀千刀的顺子交出来!要么娶了我闺女,要么老娘打断他的狗腿!”
崔二娘被农妇这一通狮子吼,吼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有些懵,揶揄道:“顺子……顺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