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交是吧?故意藏匿是吧?”农妇一声冷笑,将一只簸箕大的手掌摊开在崔二娘面前,“那就赔钱!一口价,一百两!”
“一……一百两?!”崔二娘半边脸一阵抽搐,方才的二十两、三十两已让他割肉似的心疼,如今这恶农妇开口就要一百两,崔二娘感觉自己心肝五脏都要被挖了去似的,简直痛不欲生。
“咋咧?嫌多?!”农妇不干了,一指正在门口掩面“嘤嘤”哭泣的花头巾少女,“我闺女才十六,生得跟我一样的花容月貌,论模样整个上河庄都挑不出第二个来!原本是要嫁到庄上的大户吃香喝辣咧,如今娃都怀上咧,一辈子都被那混账给毁咧!要你们一百两,还嫌多?”
众食客便朝那无辜受害的少女望去:虽说看不清脸,但看那干瘪的身段、那硕大的手脚、那红头巾绿袄子的独特审美,若再跟她娘生得一样……嗯,真不知是当娘的刻意夸大抬价,还是她们上河庄人的审美观集体跑偏。
唯独程俊呆呆望着那捂着脸哭嚎“娘咧!我不活了!”的受害少女,望了片刻,突然压低声音惊诧:“程不输?!”
“好眼力,还真叫你看出来了。”蒋晴解释道,“这受害少女的角色,实在有些毁名声,也不好找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来演,只好让程不输假扮客串一个了。”
程不输接这戏的时候,内心一定是拒绝的。程俊憋着笑心想,又指着正大发神威的农妇笑道:“杜氏都登场了,你还真是其人用尽呢!”
蒋晴道,“昔日在余庆庄,你喝了酒头大醉不醒那日,我有幸见过这位杜氏挥舞着擀面杖大杀四方,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神威,深觉以杜氏的气势,定能给崔二娘这致命的最后一击。”蒋晴悠悠饮了口茶,总结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果然,崔二娘在比她壮一圈的杜氏面前,完全不占优势,任凭她叉腰瞪眼扯着嗓子嘶吼,皆在杜氏狮子吼面前败下阵来。
最终,崔二娘被逼得几近疯魔,陡然从柜台里抄起一把偌大算盘,发狂般向杜氏狠狠砸去,却被杜氏眼明手快地挥舞擀面杖一挡,只听“哗啦”一声响,算盘在杜氏凌厉棍法中瞬间解体,许多算盘珠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此番倒是扮演受害少女的程不输眼明手快,指着崔二娘飙高了嗓音尖叫一声:“打人啦!!”
她这一喊,杜氏也反应过来,也扯着嗓子喝道:“天杀的无良商家!不讲理还要打人呐!有没有王法了!”
崔二娘已然动了手,反倒淡定下来,心想我的地盘我做主,吵不过你,还打不过你不成?于是冷笑道:“打得就是你!来人呐,把这恶婆娘和她的丑闺女给我悉数撵出去!”
听内掌柜一声招呼,店里的伙计不敢不从,一时间从后厨跑出三五个伙计,手持菜刀炒勺,气势咄咄逼人。
一旁看着的程俊有些担心:“看这架势,杜氏要吃亏啊,要不要我出手?”
“别急啊,”蒋晴却淡定,“既是为找茬儿来的,岂能没有后手儿?”
便见杜氏冷笑道:“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人少是吧?我上河庄的后生何在?!”
她一声招呼,不知从何处现出五六个精壮后生,各个庄稼汉打扮,手脸上皆黑黢黢的,还握着耙犁锄头,一齐涌了进来。
眼见双方激烈对峙,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吃瓜食客们识相地纷纷溜出店外,却仍不甘心地占据门口窗口的最佳观赏位置。
程俊和蒋晴也退至门口,程俊翘脚往里看着,担忧道:“看着阵势,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呀!就凭这几个长兴酒坊的伙计,会不会吃亏?”
蒋晴瞥他一眼,见这厮话说得沉重,却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不禁翻了个白眼,“放心,打不起来,巡街武侯马上就来了。”
“你如何知道?”
“来前说好了,只要杜氏这边唤人助阵,就有个伶俐小厮去找巡街的武侯,只说凝香阁里眼看要闹出人命来,武侯不可能不来管。”吵架事小,但升级成聚众斗殴,性质就变了,蒋晴必须把事态保持在可控范围内。
果然,她话音刚落,便闻身后一阵“武侯办事!让开让开!”的叫嚷,便见一胖一瘦两个皂衣武侯,正用手上铁尺驱赶开围观人群,迅速进了大堂,对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喝道:“都把家伙放下!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斗殴,都嫌家里婆娘烧的饭不好吃,想要吃几天牢饭是不是?!”
凝香阁本是东市上的大酒楼,月月向武侯铺交着平安银子,与武侯捕快等也多有往来,账房先生见那胖武侯恰是个熟悉的,忙堆笑作揖道:“原来是许……”
“许什么许!”胖武侯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客套,“有我们哥俩在,就不许在这块儿地盘上寻衅滋事!”口中义正言辞说着,却向账房先生连使眼色:这么多人看着呢!莫要套近乎!
账房先生识相地闭口不言,那厢杜氏却“嗷”一嗓子嚎了起来,“武侯老爷!你们可要替民妇做主啊!!”不由分说“咚”地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胖武侯的大腿,好一番唱念做打,将凝香阁的伙计顺子诱骗黄花闺女致使怀孕,凝香阁蛮不讲理还动手打人之事说了一遍。
胖武侯尚未反应过来,那边王寡妇和吴老三又一左一右地拉住瘦武侯的两条胳膊,叽叽喳喳地将自己被凝香阁的伙计顺子骗钱骗肉,凝香阁却蛮横赖账之事讲了出来。
三人配合默契,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说不尽我圆场,竟是说得崔二娘和账房毫无插口的机会。
两个武侯听了半天,才算是理清了三件事的始末,不禁向崔二娘和账房先生投去鄙夷的眼神:你们店里,怎么出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禽兽不如的伙计?!
账房先生被盯得如芒在背,忍不住开口道:“二位官爷听我解释,这个顺子呢……”
“不必解释,我已然明白了。”胖武侯无所谓地一挥手,对于他们武侯来说,只要不在他们管辖的地界上打出人命来就行,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根本懒得管。
然看在与凝香阁相熟的份儿上,胖武侯决定卖个人情,破例调解几句:“容我说句公道话:这个顺子既是你们酒楼的伙计,又是打着你们酒楼进货的幌子招摇撞骗,人家苦主上门讨债也没什么错的。至于这个被骗了闺女的……”
崔二娘叫道:“她闺女被骗,可跟我们酒楼没什么干系!”
“怎么没关系?!”杜氏眼睛一瞪呛回去,“若不是那小子花言巧语,说他不日就要当上你们酒楼的二掌柜,我闺女又岂会跟他?!”说罢,抱着擀面杖盘腿坐在了一张饭桌上,“这事儿若没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崔二娘冷笑道:“在我地盘上撒野?信不信我把你们娘儿俩剁吧剁吧包成包子?!”
眼看两个恶妇又要怼起来,胖武侯也有些不耐烦,忙挡在二人中间息事宁人:“崔二娘,我晓得你咽不下这口气,可你开门做生意的人家,真跟她耗起来,生意不做了?依我看,莫要与这些乡巴佬一般见识,给他们几两银子息事宁人,莫要耽误了自家酒楼赚钱才是!”
“几两银子?你知道这恶婆娘跟我要多少银子?!”一提起银子,崔二娘便怒气上头,满心的委屈瞬间飙涨起来,“老娘凭什么替个根本不认识的混账擦屁股,白白送出去几百两银子?!”
她一嗓子飚完,堂内竟有片刻的安静,胖武侯纳闷道:“不认识的混账?方才不还说,这个顺子是你们店里的伙计么?”
他这一问,门外围观的吃瓜群众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嚷起来:“是啊!方才她亲口承认的!大家都听见了!”
胖武侯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怒目问道:“你把话说清楚,这个顺子,究竟是不是你们凝香阁的伙计?”
崔二娘此时已被折磨得头大如斗,想着既然已经说漏了嘴,索性实话实说,保住百十两银子重要,于是慌忙道:“方才……方才是我记错了!我酒楼里从来没有一个叫顺子的伙计!账房、大厨、小工们皆可作证啊!”
然她这实话似乎并没几分说服力,吃瓜群众们发出一片鄙夷之声。程俊混在人群里看了半天的热闹,终忍不住嚷了一嗓子:“前几日,我还亲见崔二娘去醉月楼抓人,当面掴了顺子好几个大耳刮子,大骂他吃里扒外,说他偷了崔掌柜的烤肉秘方呢!”
他提起此事,人群中立时有人应和:“对对对,我也听说此事咧!这顺子究竟是不是你凝香阁的伙计啊?”
崔二娘被问得脸色青白一阵,终于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自相矛盾的蠢事,肥厚嘴唇翕动,无力地解释道:“这个顺子的确不是凝香阁的伙计……可,可……他的确偷了我家的烤肉秘方啊!”
众人发出一阵极大的哄笑声,然后四散而去,懒得再听这疯婆娘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