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贤庵位于长安城南郊，程家的车驾出了启厦门，又一路向南行了约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座庵院门前。

前面车夫禀一声“四娘子，咱们到了！”蒋晴正要起身唤桃儿扶她下车，却见徐莺儿当先一步跳下车去，在车门旁执婢女之礼，恭恭敬敬地伸出一只手来。

蒋晴看着徐莺儿明显的伏低示好之意，暗忖这小黄莺倒懂得审时度势，看来方才的提点她是听进了心里，便也不推脱，任由徐莺儿伺候她下车。

便有普贤庵的主持师太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道一句“夫人一路辛苦”，另有个年轻些的胖姑子满面堆笑地引荐：“夫人，这位是我们普贤庵的主持，静月师太。”

蒋晴忙颔首还了一礼，道：“扰了师太们的清修，实在是叨扰了。”便叫随行的小厮将备好的香火钱交到胖姑子手里。胖姑子暗自掂了掂，脸上的笑容便愈发谄媚，忙不迭引着蒋晴等人往庵内走。

蒋晴边走边四处观望，见这尼姑庵乃是依山而建，绿树掩映着白墙黛瓦，钟鼓木鱼声伴着鸟语花香，倒也清幽雅致。

她顿时心情舒畅了不少，劝慰自己：前些日子为酒楼之事夙兴夜寐、奔波辛苦，此番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给自己放个假了。

静月师太陪着蒋晴在正殿拜过佛祖，便客气地别过，留下胖姑子继续陪着蒋晴在庵内游览。

蒋晴已问过胖姑子的法号，唤做“静贤”，虽说是个出家之人，蒋晴却觉得她自带一种市井间三姑六婆的气质，一问之下果然，人家出家之前，是做掮婆的。

蒋晴很想问问她是如何看破红尘，毅然斩断了自己的财路出家的，又怕牵涉出一个悲伤且冗长的故事，依照静贤师太的口才，能妥妥地给她讲到天黑。

于是蒋晴明智地选择按下好奇心，换了个话题，问道：“庵院附近，可有什么好景致？”

“有哇！”静贤师太殷勤笑道，“咱们庵院背靠秦岭，出了院门拾级而上，行至半山腰间便是一片梅林，如今恰是初冬季节，林中的红梅正含苞待放。到了夜晚，更是月映梅影，暗香浮动，很是赏心悦目呢。来庵院小住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过去看看。”

蒋晴被她说得心向往之，颔首笑道：“好哇，得闲了我一定去看看。”心中愈发觉得人才啊，就凭这一张能说会道、善于带货的嘴，真想招揽她到醉月楼当大堂经理去，只不知这位静贤师太有没有一颗还俗再出发的心。

说话间已行至中院，静贤师太便道：“夫人，此处殿中供奉的，便是送子观音娘娘了，夫人可要去叩拜求愿？特别灵验！”

蒋晴苦笑了一下，但想到拜送子观音是程夫人设置的规定动作，她若不完成，被身旁这只小黄莺传回去，又不大不小是桩麻烦，只得忍辱负重道：“既然来了，定是要拜拜的。”

静贤师太便引着她们进殿去，徐莺儿伺候蒋晴在蒲团上跪下，自己则在她身后跪定。蒋晴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像俯身拜下去，便闻静贤师太手持一只金铃敲响，口中念念有词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今有长安城信女程蒋氏虔心请愿，愿菩萨保佑与夫婿鳐鲽燕尔、珠胎喜结、早生贵子、增祺添丁、子孙满堂……”

蒋晴听得额角直抽抽，暗想你这大包大揽式请愿问过我的意见么？又怕这送子娘娘当真灵验，只得双手合十，随着静贤师太的词儿在心中默念：“菩萨明鉴……她胡说的……不要猴子……别听她的……”

好不容易各执一词地祈愿完毕，蒋晴起身时偷眼去看送子观音像，总觉得菩萨她老人家满脸尴尬的神情，额角隐约有黑线浮动，想必有些方。

完成了规定动作，蒋晴暗自松了口气，不免涌出几分乏累之意。静贤师太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赶忙带着蒋晴等人到后院打扫好的禅房休息。

徐莺儿自来的路上被蒋晴提点之后，便彻底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忙前忙后地将蒋晴服侍得细致周到，反倒将桃儿和杏儿挤得无事可干。

她这过分的殷勤让蒋晴也觉得别扭，终忍不住开口道：“我这里不用你了，去歇着吧。”

徐莺儿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出来，待退至门外，见静贤师太正在不远处的回廊里向她招手。

徐莺儿面色稍变，低头快步冲她走过去。静贤师太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是徐姨娘？”

徐莺儿谨慎道：“是，你就是……”

静贤师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嫌弃道：“你这一身，哪里像个大户人家的婢女？！”

徐莺儿倒也早有准备，忙道：“师太稍等，容我换换衣裳。”

徐莺儿便回自己在后排的禅房，将带来的婢女红儿的衣裳换上，又给自己挽了个双螺髻，俨然一个小婢女模样。

她换好衣裳后蹑手蹑脚出门，跟着静贤师太往后山方向去。

行至后山梅林一片隐蔽处，静贤示意徐莺儿稍待，对一块山石后面恭敬笑道：“几位爷，人我给您带来了！”

她话刚说完，便见山石后面现出三个膀大腰圆的粗黑汉子，各个衣衫不整、面相狰狞，其中一个还用根树枝剔着牙，狞笑着一步步向徐莺儿靠近。

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徐莺儿仍是吓得浑身哆嗦，双脚不自觉地便往后退。

“来都来了，跑什么呀？”那个剔牙的“呸”地吐了树枝，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徐莺儿的肩膀，另一只手便粗鲁地将她下颌捏起，狞笑道：“果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儿！”

徐莺儿吓坏了，口中呜咽道：“我……我不是……”双眼求助地向静贤师太望去。静贤赶忙陪笑道：“各位爷，错了错了！这只是个小婢女，给各位爷通风报信儿来的！”

“不是那有钱的小妾啊！”剔牙汉子略显失望，旋即又色眯眯道，“这小丫鬟也细皮嫩肉儿的，不如大哥赏了给我？”

他这话一出，徐莺儿骇得拼命挣扎道：“不要！放开我！”

她越挣扎，那剔牙汉子抓她抓得越紧，不满道：“怎么？还嫌哥哥我配不上你个臭丫鬟不成？别给脸不要脸啊！”

徐莺儿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暗自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做这等凶险之事，四娘子还没谋划着，反而先要将自己搭了进去！

幸而带头的董虎还有几分头脑，知道想要将那有钱小妾成功弄到手，这个反水当内应的小婢女至关重要，便斥道：“三儿，放手，这小姑娘不准碰！”

三儿心有不甘，但大哥有令，也只好悻悻然地放开了徐莺儿。

徐莺儿一颗心又骤然落回了肚子里，正后怕地大口喘着气，便闻那山匪头领冲自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莺儿惶恐之中尚有几分急智，垂眸道：“我……我叫杏儿。”

“杏儿姑娘，”董虎见她怕得要死，便摆出个随和态度道，“我且问你，你家主子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普贤庵中？”

关于蒋晴的“身份”，临行前大娘子已有过交代，徐莺儿便依言答道：“我家蒋姨娘，是长安城大盐商石老爷的第七房小妾，本出身教坊司，因为生得相貌极美，被石老爷一眼看上纳了回去。却又因为太受宠，为正室夫人所不喜，趁着石老爷外出做生意，便寻个由头将蒋姨娘打发了出来！”

跟吴县令说的，倒是大差不差。董虎又问个关键问题：“你家主子出来时，带了许多金银财宝？”

徐莺儿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道：“石老爷宠爱蒋姨娘，金银古玩、珠宝首饰不知赏了多少。蒋姨娘担心这些东西留在府中会被人偷走，便捡值钱的悉数带了来。”

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婆，另两个山匪不禁眼中灼灼放光。董虎却盯着徐莺儿，意味深长问道：“那你，为何要背着你家主子，私下给我们报信儿？”

徐莺儿咬了咬嘴唇，颤巍巍道：“因为……蒋姨娘她为人刻薄，平日里对婢子非打即骂。因为婢子面相生得好些，她便总担心婢子在老爷面前抢了她的宠爱，使劲手段极尽打压……婢子实在忍受不了！”

徐莺儿说这话时，多少带了几分真情绪进去，握着拳头切齿道：“我恨她！我恨她！求大王一定将那贱人带走！再也莫让她回来！”

她说得咬牙切齿，两个山匪却相视窃笑：这傻丫头，事成之后，你以为你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三儿便向董虎劝道：“大哥莫要瞻前顾后了，咱们直接干他娘的便是！即便事有败露，区区一个盐商，也不敢为了一个小妾找咱们青龙寨的麻烦不是？！”

董虎想想也是：这年头商人本就地位低下，越是生意做得大的越是本分守己，不敢给官府添麻烦。即便那姓石的当真告到县衙，还有吴县令罩着，吴县令吃人家的嘴短，定会想法子让这事不了了之。

想至此，董虎便下了决心，对静贤和徐莺儿道：“我便在此处等着，今晚戌时，你们想法子将那小妾骗到此处，我便将她扣住。杏儿姑娘再回去，大声嚷嚷说主子不见了，动员其它人皆出门去找。趁混乱之时，三儿和柱子便去卷了她的财宝，咱们人财双收！”

三儿和柱子皆抚掌称此计甚妙，静贤也忙着陪笑，唯独徐莺儿骇得煞白着一张脸，指尖悄悄捏紧了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