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小儿郎藏糖果似的表现,自然瞒不过蒋晴的眼睛,老实不客气地将他那只手拉出来,看着手背上寸许长皮肉外翻的一道伤口,蒋晴一叠声地唤桃儿拿金疮药和棉布去,又嗔怪道:“这么长个口子,不尽快消毒处理,会得破伤风的!”
破伤风?程俊已然许久未从她口中听到新鲜词汇,不明觉厉又倍感亲切,咧嘴笑道:“武将世家的男儿,这点儿伤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爹,身上没一块儿好皮肉,十八般兵器的伤痕攒得齐全。可家里的几位姨娘都喜欢得要死,说那才是真爷们儿!”
“那是她们审美观奇葩!”蒋晴忍不住吐槽,拉着程俊的手替他上药包扎,又不放心问道:“别处可还有受伤?莫要瞒着我!”
程俊想说我屁/股上也有些痛,你替我看看?又怕如此调/戏于她,把她再惹恼了。毕竟这婆娘如此温柔贤惠、深情眷眷的样子实在难得,忙摇头道:“没了!真没了!那些草寇山匪,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我们二百人马杀将进去,便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此时说得豪迈,其实提枪上阵杀敌,他实实在在是第一次。头回儿看到身边血肉横飞、脑浆迸溅的惨烈情景,骇得他险些当场吐了出来。
不过身为开国名将之后,在沙场上自是不能怂,否则便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程俊不断给自己打气,不一会儿便适应过来,挥舞长枪嗷嗷大叫着杀了上去,连挑了十几个草寇。
“那些山匪被杀的杀、降的降,最后剩下三五十个,被悉数缉拿了回来,跟他们老大一起交给了京兆府。且此番剿匪还有意外收获:先前袭击江口县灾民的,也是他们。我们抄剿山匪老巢时,救出了被他们劫掠的二十多名百姓,已派人送往庄子上,与孩子们团聚。”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蒋晴忍不住赞道:“四郎你此番,可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是吧!”程俊难得被她夸赞一句,顿时得意洋洋了起来,“我今日虎胆入匪穴、血战青龙寨之举,是不是特别英武?”
得,还是先前一样的sao包……但蒋晴看着他满脸满身的血迹,和手背上颤着的绷带,终决定昧着良心夸他一句:“嗯,英武得很,颇有几分你爹当年玄武门前血战的风采!”
“当真啊?!”程俊被她夸得飘飘然,望着对面若有所思的女子,见她面色颇显憔悴,眼圈还留着淡淡的黑印,忽然想起昨夜在山丘上救下她时,她那面如死灰、茫然无助的样子。
那一瞬间的肝肠寸断,让他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想这辈子都将她搂在怀里好好地呵护着,再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和伤害。
程俊这才想起,自己昨夜连夜出城的初衷,本就是为跟她表白去的。如今英雄救美、报仇雪恨已毕,又是佳人在旁、四下无人之际,正是吐露心声的好时辰。
他顿觉满身的热血都涌到了脸上,面颊热得滚/烫,膛子里一颗心更是乒乓乱跳得厉害,竟是比上山剿匪还要紧张几分。
他偷睨一眼蒋晴,尴尬地咳了咳,开口道:“那个……晴儿啊……”
蒋晴被他唤得莫名:“什么?”
程俊也觉得这称呼实在酸得倒牙,赶紧咽了口口水,略过这个尴尬的话题:“我是想跟你说,你看咱俩呢,是陛下御旨赐婚,虽说刚开始彼此有些……看不上眼,你还与我约法三章什么的;但这大半年过来,咱们一块儿遭过贬,一块儿挨过罚,一块儿做生意赚钱,一块儿想法子阴人,你替我洗过冤,我替你报过仇。你看,咱们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也分不开了。”
蒋晴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有些摸不清重点:“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俊一张脸红得能滴下水儿来,语调都有些支吾不清:“我是想说……其实咱们两个就这么过着也不错,先前那约法三章……是不是就算了?”
蒋晴说什么也没想到,程小纨绔要跟她谈的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懵:毕竟赚足钱财离开程家、自立门户当富婆的日子是她的终极目标,倘若答应了他约法三章就此作废,也就等于她此生再难离开这偌大的国公府,无法获得更大的天地。
蒋晴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答应也不该答应,偏偏看着眼前红着一张脸,犹如青色少年郎般期许的程俊,蒋晴竟觉得自己心跳都快了几拍,断然拒绝他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有些鄙夷自己:枉你两世为人,怎么能被这小纨绔撩了两句便要把持不住呢?你的原则和底线呢?
于是轻咳了咳,对程俊中肯道:“你可得想清楚,倘若约法三章不作数,四郎你能够享受的权益也就相应取消,日后可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纳妾宠婢捧花魁了。”最好是晓之以理,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程俊有些恼:“谁纳妾宠婢捧花魁了?小爷本来就不好这一口儿!那小妾也是被硬塞来的,小爷我看都没看过一眼,一个指头都没碰过!”
看蒋晴明显不信的神情,程俊只得叹口气道:“实话跟你说吧,我生母她……本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有一回我爹在别人家喝醉留宿,我娘不过好心去送了碗醒酒汤,结果就……
我娘虽说当了我爹的妾室,但因为出身卑微,在程府中自然地位不高,处处遭人冷眼。我自小看着我娘的艰辛,便觉得这世道何其不公,男子纳妾不过为了一己私心,带给女子的却是一辈子的痛苦煎熬。
我娘生前曾与我说过,此生能得一伴侣足矣,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便是最大的幸福,我深以为然。故而我程四郎以往,虽说横行霸道了些,却从不惹风/流债,因为有我娘前车之鉴,我不想害了她们。”
蒋晴是头回儿听程俊说起他母亲的身世,没想到会是程魔王酒后胡来,霸王硬上弓的结果,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蒋晴前世看过太多宫斗宅斗的小说,深知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妾,在大户人家的后宅求生是怎样的艰辛,于是忍不住感叹一句:“婆母她,当真是不容易。”
程俊便顺势拉起她的手道:“我娘生前对我没什么大的期许,唯一的心愿,便是我能够觅得一个情投意合的娘子,相亲相爱、平安康泰地度此一生。如今既让我有幸遇见了你,又是陛下亲点的姻缘,你我若不好好珍惜,岂不是有负皇恩浩荡,亦愧对我娘在天之灵?”
蒋晴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暗忖这小纨绔何时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三两句便上升到了如此高度,难道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见她依旧犹豫不言,程俊继续劝道:“再说了,我程俊虽说没什么大能耐大出息,但我支/持你呀!无论你要经商赚钱还是算计人……咳,惩恶扬善,哪回不是你出主意我出钱出力,从来没说过半个‘不’字。放眼长安城的世家子弟,还有哪个像我这般开明,又对你死心塌地的?”
蒋晴不得不承认,他这是实话。贞观年间虽说民风开放,女性地位有所上升,但大户人家的女眷已然要恪守规矩妇道,以相夫教子为毕生事业。似她这般终日抛头露面,还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出格女子”,若遇上个古板的相公,只怕早就被休了七八回了。
这么一想,程小纨绔的确有他的可取之处。蒋晴不禁赞许地望他一眼:这般钱多人又傻,关键时刻还能当保镖的便宜相公,的确值得拥有!
见她面露欣然之色,程俊便知自己方才的劝说起了作用,心中愈发期许,索性拉着她的手撒娇似的道:“好娘子,我娘在天之灵看着呢,你就应了我罢!”
人家连死去娘亲的面子都搬了出来,蒋晴实在不忍心拒绝,只得点头道:“好罢,经双方协商一致,约法三章作废。但我还有个附加条件:倘若今后你我选择的道路不同,或是你做下了我不能原谅的错事,我依然保留提出和离的权利。”
她说得一板一眼,程俊却已然喜出望外,赶忙点头连连:“那是自然,我程俊保证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绝不纳妾宠婢做混账事,也不给你惹是生非找麻烦,好不好?”
蒋晴失笑:“你不惹是生非,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程俊尴尬地摸摸鼻子,笑道:“尽量吧,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倘若有人欺负上门儿来,咱们也绝不示弱,你想主意我捅刀,咱们一齐往死里阴他!”
他这话把蒋晴逗乐了,推着他赶紧沐浴换衣裳去,程俊方得伊人允诺,自是不肯走,又腻歪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蒋晴望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身影,忽然有种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酸酸甜甜青青涩涩,却又让人对未来的日子产生了些小小的期许。
至少,能跟程小纨绔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地过,这辈子不会再那样孤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