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氏说这话时，刻意抬高了声调，好让满桌的程府亲眷皆能听得真切。果然她此话一出，身旁原本相谈甚欢的女眷们立时鸦雀无声，齐齐盯着蒋晴目光很是复杂。
蒋晴为客套堆起的客套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她自诩是活过两世，看淡了生死之人，也曾尝试用前世涉猎过的心理学知识，给自己进行情绪疏导。但可悲的是，连日来她几乎夜夜不得安睡，每当独自一人躺在床帐里，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山匪头子那张近在咫尺、狰狞淫靡的脸，狞笑着将一只肮脏的大手向她伸来……
蒋晴明白，自己这是落下了心里创伤，但这时代没有心理医生，她又不能将这样的事向任何人讲起，只能强自按捺下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希冀时间的冲刷能渐渐消褪那可怕的记忆，让她重获心灵的安宁。
但如今，小崔氏轻松出口的一句话，便将她竭力掩藏的伤疤血淋淋撕开，让她如同被剥了衣衫般赤果果立于众人面前，任人猜忌、任人嘲讽。
而看身旁诸多女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显然早就听说了此事，今日只为求证个说法，以满足她们的八卦猎奇心。
蒋晴浑身都在颤抖，手中捏着杯子的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如此奇耻大辱，她觉得自己应该将手里的酒泼在小崔氏脸上，然后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掴上去，怒叱她血口喷人。
偏偏她说得都是真的……被山匪拖到后山，劫持半个时辰……蒋晴目光冷冷扫过一众亲眷，心知在他们那一张张故作悲悯的面皮后面，已不知脑补出了多少龌龊不堪的画面！
程俊亦被小崔氏的话惹得恼火，本以为依蒋晴那泼辣不吃亏的性子，定要当场开口怼回去，熟料始终不见蒋晴开口，暗想这婆娘今儿怎么怂了？转过眼去，却见蒋晴脸色白得纸一般难看，连嘴唇都发紫，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程俊赶忙伸手扶住了蒋晴，怒视小崔氏道：“大嫂酒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小崔氏见蒋晴默不出声，以为她是被戳穿了肮脏事心中羞愧，这样一个将蒋晴彻底踩进尘埃里的机会，她又如何会放过，于是不慌不忙开口道：“当时普贤庵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哪里是我乱说？再说了，我身为长嫂，常得父亲母亲教诲，对弟妹关心爱护乃是应尽本分，如今不过是担心四弟妹吃亏受伤，故而体贴问候一句，不应当么？”
她这一番阳奉阴违的话说完，众人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连她身旁的程处嗣都有些听不下去，对她低声叱道：“你少说两句！”
小崔氏被自己相公训斥，故作委屈向程夫人道：“母亲！您给评评理，儿媳关心弟妹难道还错了么？”
程夫人见这锅甩到自己这里，不得不放下酒杯，一脸正色向蒋晴问道：“老四家的，你实话实说，你大嫂所说之事是不是真的？若是有人私底下乱嚼舌根，污蔑我程家媳妇的清誉，我定严惩不贷！”
是不是真的……蒋晴在心中凄冷一笑：您这话问得何其高明！无论我承认与否，其实都在程家人心里都是个被山匪玷污过的女子！在这样万恶的封建社会里，一个“不清白”的女人只会遭人鄙夷、被夫婿唾弃，还有什么名声、地位可言！
人言可畏、人心歹毒，小崔氏，程夫人，你们赢了……
蒋晴在心底已做好了被休出程家的打算，索性自暴自弃，抬头望着众人冷笑道：“是真的！我那日的确被山匪挟持！”
她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皆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程俊更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是傻了么？怎么能承认了呢？！
见蒋晴竟不打算再替自己辩驳一句，程俊心急如焚，急忙向程咬金和程夫人道：“不是那样的！分明是长安县令吴庸为报复于我，勾结徐莺儿将我娘子骗至普贤庵后山。我娘子为求自保，与山匪头子斗智斗勇地周旋，这才将山匪拖住，为我赶去救他挣得了时间啊！”
他刚急匆匆说罢，小崔氏便在一旁感慨道：“以一己之力将山匪拖住……四弟妹也是本事了得！”
她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愈发惹得程俊怒气冲天，“咣”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冲小崔氏喝道：“你闭嘴！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程俊！”程夫人怒道，“这是如何跟你大嫂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儿礼数了？！”
程俊彻底怒了：“我没有礼数？若不是大嫂与吴氏夫妇勾结一气，指使徐莺儿将我娘子骗上后山，又岂会中了山匪的埋伏？大嫂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恶行，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血口喷人，污蔑我娘子清白！”
他此言一出，举座皆哗然。程处嗣皱眉斥道：“四弟不可胡言！此事我已审问过徐莺儿，分明是吴氏夫妇找上她，与你大嫂并无干系！”
一旁崔家的几位长辈亦出声斥道：“我清河崔氏百年望族、家教森严，崔氏的女儿皆性情纯良、知书达理，断做不出这等不法之事！今日程四少郎君若执意要污蔑我崔家女，我们这几个娘家人可是不依！”
小崔氏见有相公和娘家人撑腰，愈发有恃无恐，索性以帕掩面，佯装委屈抽泣起来。
见双方争执起来，程家家主程咬金不能再不出声，于是一拍扶手，大声叱道：“程俊！还不向你大嫂和崔家长辈赔罪认错！”
“爹！”程俊委屈大叫，“分明是她污蔑我娘子清白在先！有娘家人在便可以仗势欺人么？！”信不信我把我丈人蒋御史搬来演一出舌战群儒，骂不死你们！
想到蒋晴也是出身世家，背后还有个厉害的蒋御史，程夫人只得示意崔家人稍安勿躁，自己则息事宁人道：“老四啊，不是我崔家人仗势欺人，先前你大嫂已然在我面前请过罪了，说曾经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贸然将徐莺儿送来的一张秘方给了个远方亲戚，给咱们程家的酒楼招惹了桩不大不小的麻烦，此事她已知错认错了。
至于勾结山匪之事，的确是吴氏夫妇的行径，她先前毫不知情。此事便就此揭过，从此谁也不许再提起，若被我听见有人再乱嚼舌根，必严惩不贷！”
程俊愤愤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蒋晴扯了扯衣袖，低声道：“算了。”
算了？！程俊不可思议地望她：她们这般污你清白，将脏水往你身上泼，就这么算了？！
蒋晴此刻，一改方才的惶恐状，抬起头挺直了脊背，目光中多了几分俾睨众生的傲然，开口道:“我不解释，是因不屑于解释。我蒋晴的清白，上不负黄天后土，下对得起爹娘亲人，至于你们怎么想，”她弯唇一笑，“我并不在乎。”
她说了这样一番话，让全场一时间寂静无声。小崔氏望了望程夫人，希冀程夫人能开口训斥蒋晴这番目无尊长的言论。然程夫人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亦有些震惊：蒋晴这话乍听起来简直大逆不道，但细思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程俊一把握住蒋晴的手，十指相扣地高高擎起，向众人大声叫道：“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在我程俊心里，我娘子就是这世上最无私、最勇敢、最纯洁的女子！谁若再敢乱嚼舌根……”他伸手向四周一指，“我不管你是程家人还是崔家人，我程俊绝不放过！”
说罢，便拉着蒋晴的手，气势汹汹地穿过众人，径直回岁勉阁去了。
徒留诸多看客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无聊：人家相公都表示不在乎了，旁人还有什么瓜可吃呢？
一场寿宴，因被小崔氏横插了这么一段不愉快的插曲，众人也没了谈笑宴饮的心思，便早早地散了。
程俊回到岁勉阁依旧愤愤不甘：“小崔氏当着众多人的面污你清白，话说得何其难听，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不算了还能如何？”蒋晴也心中憋闷，却不得不跟他分析利害，“如今山匪已伏诛，徐莺儿也被发配百里之外，小崔氏勾结他们之事便没了人证，她自是抵死不认。况今日当着程家和崔家众多长辈的面，你若真对她动了手，便是以幼犯长，少不得被扣上个‘不孝不悌、目无尊长’的罪名，名声前途都完了。”
今上李世民许是自己亏欠心虚的缘故，格外推崇孝悌之道，世家子弟但凡有违纲常者，皆不能为官。程俊今日若一时冲动，便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程俊气鼓鼓道，“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欺负我，我可以忍，但欺负我娘子不行！”
他这番意气用事的话，竟说得蒋晴心中一暖。今日寿宴之上，她原本觉得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只想从这一众带着假面的魑魅魍魉之中挣脱出来，从这罗森殿一般的程府逃离出去，无论如何再也不回来。
却不想突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给她注入了无尽的力量，将她从自我沉沦的边缘拉了回来。
这就是前世那些女孩子心心念念的“黑骑士”吧。
蒋晴眼角不自觉地带了一抹柔和笑意，想了想道：“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四郎你先前不是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倘若有人欺负上门儿来，咱们也绝不示弱，我负责出主意，你负责捅刀，咱们一齐往死里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