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姣骤然见个黝黑的家伙,颇有几分骇然,待看清是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顿时来了兴趣,“你是个昆仑奴?”
铁头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称呼很是不满,开口道:“程小姐,我是西域异族之人,但并不是昆仑奴。”
但程姣显然觉得无所谓:对骄傲的大唐子民而言,只要出了玉门关,外面便都是未开化的猢狲和猴子,并无太大区别。
这猴子居然还会说汉话!程姣很是新鲜,绕着铁头来回转圈子,还时不时伸出手指尖在他胳膊、后背上戳一下,似乎想要验证他这一身黝黑究竟是皮肉,还是他使妖法幻化出来的。
铁头被她看怪物似的打量,浑身不自在,不得不后退两步,沉声道:“程小姐请自重!”
程姣极大满足了好奇心,这才抄手向程俊问道:“四哥,这……人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
其实是他死乞白赖要跟着我家娘子回来的。程俊暗自腹诽,但也中肯道:“这位唤做铁头,本是个江湖游侠儿,曾护着阆州灾民往长安城逃难,又以一己之力保护灾民遗孤周全,颇有仗义豪侠之风。如今因感念你四嫂救下灾民遗孤的恩德,情愿供她驱策,暂居程府担任侍卫之职。”
听说是江湖游侠,程姣愈发有了兴致,“你既是豪侠,想必武功十分厉害,敢不敢跟本小姐切磋切磋?”
铁头愈发无奈:这位程小姐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赶忙拒绝道:“属下区区一个侍卫,岂敢跟小姐动手……”
然程姣不等他说完,已然一拳冲他胸口招呼过去。铁头只得后闪避让,程姣不依不饶再出招,很快便将铁头逼到了庭院里。
这样的热闹自是不能不看,程俊顾不得身上的伤,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溜烟儿跑到门口去观战。但见程姣仗着一副花拳绣腿,自以为是地频频向铁头出招。反观铁头,双手都背在了身后,对程姣的进攻一味躲闪,还有闲暇抬头望望天色,显然在考虑等到这位小祖宗打完了,他还能否赶上往伙房吃午饭去。
程俊看得饶有兴致,程姣却因为无论如何出招,都沾不到铁头一根毫毛,气得哇哇大叫,原本会得一招半式也彻底变成了泼妇打法,将铁头追得满院子乱跑。
程俊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刚想出声制止,便见铁头骤然出招,不轻不重地将程姣绊了一记,又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伸手拉了一把。待她站稳了,便抱拳道:“承让!”
程姣有些懵,却也知道这场较量实实在在是自己输了。她速来横行程府,找程府的侍卫比武切磋也是常有的事,但那些侍卫自然不敢赢她,个顶个弱不禁风的态,接个一招半式便捂着胸口连连告饶。敢于还手且赢了她的,这还是第一个。
这黑猴子也太有意思了!程姣兴致大增,拍着铁头肩膀赞道:“你!是个好样的!不愧为江湖豪侠!”
未等铁头客套一句,她又紧接着宣布:“我要去跟爹说,让你来当我的拳脚师父!就这么定了!”
什么?!铁头始料未及,正要推辞,程姣却已兔子似的一蹦三跳出了岁勉阁大门。
铁头无奈,向程俊道:“少郎君,这……”
程俊憋着笑,拍了拍铁头的肩膀:“我这妹子很是较真,一旦认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自求多福吧!”
回想她之前的几位拳脚师父,其结局都不是一般二般的惨……不晓得这黑猴子倘若蜕层皮,会不会变成白猴子?程俊拭目以待。
待得程俊的伤势养好,已是岁末除夕。
按照以往规矩,除夕之夜,皇帝李世民会在太极宫大宴文武百官,君臣一齐喝到七荤八素,待到子时的钟声一响,整个皇城燃起璀璨烟花,李世民还会和众皇子一通登上勤政楼,俯瞰长安夜景,并接受万民朝拜。
但今年与以往不同,因不久前刚出了太子李承乾谋反一事,且牵涉广泛,使得太极宫和整个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李世民也没了过年的心情,于是下旨礼部,曰厉行节俭,除夕庆祝活动一律取消。
旨意下过,李世民终究情绪低落,满心郁闷不得排解,便在除夕之夜召集了几个老将入宫陪他饮酒叙话、排解惆怅。
对于男人而言,就没有一坛酒解决不了的事儿,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坛。程咬金深谙此理,于是主动将自家长兴酒坊酿的烈酒送了二十坛进宫,据说皇帝李世民饮罢大呼“好酒”,于是一众老杀才推杯换盏乃至抱坛直灌,毫无悬念地醉成了一片,在两仪殿内群魔乱舞、又哭又笑。最终连程咬金这等猛士都人事不省,被程府下人用软榻抬回了家。
然翌日初一,老程红着眼睛接受众子侄拜年礼之时,却宣布了一件大事:昨夜酒至酣时,由陛下亲自保媒,他与勋国公张亮结成儿女亲家,要将女儿程姣嫁给张亮嫡子张慎微!
他刚宣布完这桩喜事,蒋晴便听身旁的程俊惊呼一声:“什么?!”
程咬金不满地瞪他一眼,继续道:“勋国公膝下仅此一子,去岁已向陛下上表立为世子,日后承袭勋国公爵位。此子我曾见过,也是……”他说至此,竟尴尬地咳了两声,“……一表人才。姣儿嫁张家世子为正妻,乃是奉旨赐婚,是我程家与张家之幸也!”
蒋晴不禁暗自吐槽:李世民同志坐着九五之尊之位,却生就一颗西城大妈的心,以给人介绍对象为兴趣爱好,偏还喜欢乱点鸳鸯谱,也真是任性的很!
程咬金又对程夫人道:“便烦劳夫人,这些日子对姣儿多加管束,教导为人妇之道。正月过后,张家便要行三媒六聘之礼,择吉日完婚!”
程夫人点头称“是”,程姣却跳出来急切道:“爹!可我不想嫁人啊!”
程咬金闻言眉头一皱,一旁程夫人先开口叱道:“丫头又胡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再说勋国公世子与咱们程家也算门当户对,不会辱没了你!”
程姣急得脸都红了:“可……可是我年纪还小,我还想留在爹娘身边多伺候几年,我……”
程咬金瞪她一眼道:“多伺候几年?你这女霸王不给我添堵已是好的了!老子不需要你伺候,赶紧嫁了祸害别人去!”
程姣气得快哭了,跺脚嗔道:“爹!”
见气氛有些尴尬,程家的两个姨娘赶紧笑着打圆场:“老爷莫恼,小姐这是害羞呢,待我们私底下好好跟她说说,她就明白了。”说着,将一脸不情不愿的程姣拉走了。
接下来程夫人又交代了几句家事,安排了给各院分发年礼的事宜,便让子侄们各自散去了。
蒋晴和程俊刚回到岁勉阁,程俊便忍不住开口抱怨道:“爹也真是荒唐,给阿姣觅得这么一门亲事!”
蒋晴方才便觉得程俊的反应有些过激,便问道:“怎么,勋国公府上不好么?”
“倒不是勋国公府有什么不好,而是张慎微这个人。”程俊气得嗓子眼冒火,仰头灌了自己一杯茶,“张老公爷膝下只有张慎微这一个独子,自幼宠惯大的,从小就以小公爷自居,不务正业不说,还沾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吃喝嫖赌无所不沾,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在长安城的世家子弟里也是出了名的!你说,这样的人如何能嫁?!”
蒋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以前不也是一样的?”
程俊顿时尴尬,摸摸鼻子强自辩解道:“我……我只是单纯的不务正业,爱好各种市井玩乐之事,但我从不作恶呀!张慎微就不同了,此人完全没有节操的,我听说,他曾因为酒楼一个茶奉不小心弄脏了他的鞋,一言不合便令手下人将那茶奉活活打死!事后还威胁人家家人不许告官!”
蒋晴听得气愤:“视人命如草芥,简直禽兽不如!”
“就是说啊!”程俊愤愤然地一拳敲在桌面上,“这样的畜生,倘若阿姣嫁给了他,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他这么一说,蒋晴也对程姣心生悲悯:同样是谕旨赐婚,他还只是嫁了个程府庶子,程姣却要委身一个冷血禽兽,相比之下,程俊简直能算得上是如意郎君、长安好青年了。
但她也只能唏嘘感慨一下,毕竟这是程家的家务事,不是她一个庶子媳妇能够置喙的。
唐朝人也实行休年假,正月十五之前,不但文武百官休沐,连东西市的店铺也不开门,好让伙计们各自与家人团聚去。
长兴酒坊和醉月楼皆放了假,蒋晴便难得清闲,待在书房里懒洋洋靠着烧得旺盛的地龙,端着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正昏昏欲睡间,听见外间程俊和程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扰了她的清梦。
只听程俊毅然道:“你放心,四哥绝不会让你嫁给张慎微这等混账纨绔的!我明日便叫上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趁着夜黑风高将张慎微给堵在巷子里狠揍一顿!实在不济直接将他那传宗接代的家伙给废了!让他爹送他进宫当太监去,这辈子再也不用想娶媳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