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辜被抓到释放,他在那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待了足足二十日光景。这期间,除了蒋晴冒着极大风险去探望他一次,他对她说了一句“这条命就交给你了”,之后便杳无音信。这期间她究竟为他做了些什么,他尚且不得而知,但程俊深信:他以性命相付,她必不负他。
程俊心头涌起一阵暖暖的感动,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小跑了起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马车旁,轻唤了一声“娘子!”随即伸手去掀那扇青色的门帘,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他与她大婚的当日,他漫不经心挑她红盖头的情景。那时的他正满怀怨气与不甘,却丝毫不知,上苍已将最珍贵的宝贝送到了他面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青帘后面的蒋晴,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停止了跳动,望着那渐渐掀开的车帘,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惶然。
她曾嫌弃他的傲娇纨绔,鄙夷他的愚昧肤浅,把他当做钱多人傻的冤大头,以戏弄挤兑他为生活乐趣……然当她的身边真的没有了那个死皮赖脸的他、暧昧聒噪的他、惹是生非的他,她的人生便陡然变得沉寂,变得毫无生机,只剩下冰冷漫长的黑夜,独自品尝思念的苦果。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车帘先开,两双眼眸秋水相对,一时间竟是无人开口。
这般相对无言了片刻,终是程俊耐不住尴尬先开口,嗔道:“这才几日光景,你怎么就瘦了一大圈儿?我早说过,坐几日牢于小爷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小爷在牢里还养胖了些,你怎地如此想不开?”
他这话竟呛得蒋晴一时无语,暗叹:一出狱就挤兑我,老娘这几日的殚精竭虑真是哔了狗了,不禁咬着后槽牙道:“既然牢里这般舒坦,四郎不妨再回去坐几日?”
“算了算了。”程俊见她恼了,忙“嘿嘿”笑着挠头,道:“牢里再舒坦,也没有家里好。”那个夜夜挑灯等着他的人,才是一辈子的眷恋。
蒋晴咬着下唇,恨恨地瞪他一眼,见他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一动不动,不得不开口道:“你!过来!”
程俊楞了一下,忙摇头道:“都说经过牢狱之灾不吉利,我怕过了晦气给你,需先回府跨个火盆,好好沐浴更衣祭拜祖宗,然后再……”
熟料他絮絮叨叨地话未说完,便忽觉眼前一晃,紧接着腰已被紧紧搂住,顿时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幸福得突如其来。
青帘马车穿过闹市,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轻快行进。程不败以为,自家小爷遭此劫难,必定归心似箭,故而将马车赶得飞快。
可是到了卢国公府门口,他喝停了马儿,跳下车欢快地叫一声“小爷主母,到家喽!”却不见车厢里有半点动静。
程不败挠挠头,心道这两位主子难道是睡着了?只得提气抬高声调又叫了一声,这才惹得程俊从车帘里探出头来,一脸不高兴地冲他啐道:“鬼叫什么鬼叫?下车等着!”
程俊骂完了小厮,再转过头来,瞬间换回满脸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伸手将蒋晴眼角边的泪花拭了拭,极尽柔声道:“乖,到家了,咱不哭了啊,再哭就要被人看笑话了。”
蒋晴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将方才依偎凌乱的发髻和衣襟理了理,这才被程俊搀扶着下了马车。
这边早有程管家带人在门口候着,见程俊回来,赶忙道一声“四郎受苦了!”又安排进行拂尘、燃香、跨火盆等仪式,待程俊进得门去,又有梨儿等岁勉阁的下人迎上来,接他回家沐浴更衣去。
程俊一路上温香软.玉受宠若惊,只恨从大理寺到卢国公府的路实在太短。如今泡过香汤换了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出来,正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家娘子再续温存,偏云天阁的下人已在门口等着,说老爷召见,让四郎收拾完毕尽快过去。
老爹召唤,程俊自是不敢怠慢,只得对正用冰丸子敷眼的蒋晴交代了一声:“娘子稍待,我去去就回”,便动身往云天阁去。
程俊边走边回味着方才车上,自家娘子顶着一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白兔般依偎在他怀里的样子,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亲近,让他觉得蹲这二十日的牢狱也值了。
他美滋滋地盘算:待见罢老爹回来,一定要弄一壶好酒置几个小菜,将婢女下人们都赶得远远的,跟自家的亲亲娘子好好地一诉相思之苦。最好能诉得她春心萌动,乖乖与他共入红鸾帐,圆了始终未尽的洞房之事,那可就……
程俊越想越美,越想越远,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家大胖儿子出生之后,要取个什么小名好,以至于来到老爹面前犹自浑然不觉,仍是一脸春心荡漾态。
他这副“嘿嘿”傻笑的模样让程咬金实在看不下去,重重咳了一声,这才将程俊从美梦中拉了回来,赶忙躬身行礼道:“孩儿给父亲请安!”
程咬金不满地瞪他一眼:“看你红光满面、嬉皮笑脸的样子,哪像刚从大牢里出来,分明就是刚从秦楼里出来!”
见老爹气不顺,程俊小心赔笑道:“孩儿这不是……回家来见着爹高兴么!”
“可老子见着你不高兴!”程咬金怒哼道,“整日不务正业,净给老子惹是生非!你可知此番为了弄你出来,老子动用了多少人脉,搭了多少脸面进去?混账东西,合该让你在大牢里关个三年五载,老子能省多少心!”
这话说得,程俊深觉无辜:“爹,此番可不是孩儿惹是生非,那桑吉真不是我杀的呀!”
程咬金眉毛一竖:“若不是你半夜三更地穿一身夜行衣在那附近晃悠,人家会赖到你头上?!”
“我……”此事程俊无法抵赖,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料程咬金却叹口气道:“得了,昨日靖远侯沈瓒已带着他家那混账二小子来见我,将那日你们扮劫匪助他英雄救美之事跟我交代了。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啊,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出得都是些什么鬼主意!”
先前说好得守口如瓶,敢情沈二自己已经招了。程俊不禁八卦问道:“沈侯爷他……可同意沈二这门亲事?”
“老沈不同意又能如何?”程咬金语调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人家虞家的闺女,他儿子摸也摸了抱也抱了,倘若不娶,虞昶也不会与他善罢甘休。老沈打算过两日便去向虞家提亲了!”
听说自己好兄弟得偿所愿,成就好姻缘,而自己又与娘子洞房在即,程俊深觉这一场大牢蹲值了。
程咬金又教训了些别的,奈何程俊此时一心想着如何哄娘子跟他洞房,心思早已飞回了岁勉阁,便只诺诺连声地敷衍听着。
程咬金好不容易骂痛快了,正欲挥手叫程俊滚蛋,偏此时有下人来禀,说大理寺的一位主簿求见,正在门外候着。
程咬金和程俊皆疑惑,便将主簿召进来问道:“莫非桑吉的案子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主簿忙作揖道:“程公爷误会了,桑吉被杀一案,因吐蕃使团方面撤诉,已然宣告结案了。下官此来乃是奉孙大人之命,给程公爷送账单来的。”说着,便将一份厚厚的册子恭敬递到程咬金书桌前。
“账单?”程咬金愈发不解,接过账单打开来看了看:“盐水鸭五只、烤羊腿六只、蒸肉饼、三勒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旁程俊听得却是汗颜,一个劲儿跟那主簿使眼色,偏那主簿置若罔闻,向程咬金行礼道:“公爷,此乃令郎在大理寺收监期间,指使狱卒替他买的佳肴美酒和各色吃食。”
程咬金额角挑了挑,瞪着程俊道:“光肥鸡便吃了十来只,你小子是黄鼠狼变的不成?!”
程俊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垂首揶揄道:“爹,那牢里的饭实在不堪入口,饿呀……”
那主簿继续道:“除吃食以外,还有少郎君令狱卒制备的羊毛毯、蚕丝被、银丝碳炉、青蒲团等物,皆是狱卒贴钱替少郎君置办,前前后后花费的银钱共计六十四两银子。
如今少郎君无罪出狱,这份银钱狱卒们却是无处讨要去。加之我们大理寺清水衙门,实在没有多余的公款供少郎君挥霍。故而孙大人让我来恳请公爷:念着狱卒俸禄不高,生活拮据,将少郎君的帐结了罢。”
程咬金越听越气,一双铜铃眼瞪得滚圆:“……你这是坐牢,还是度假去了?!”又向那主簿质问道,“他要这些骄奢之物,你们就给他?大理寺监牢何时这般宾至如归了?!”
主簿苦笑道:“公爷,并非我大理寺谄媚,实在令郎霸气强硬得很,张口闭口将公爷您挂在嘴边上,恐吓狱卒说如若不按他的要求办,日后程家定不会放过他们!可怜那些狱卒本就是不入流的小吏,哪里惹得起卢国公府?只能对少郎君唯命是从了!”
主簿话说得恭谦客气,意思却表达得清楚:一个嫌疑犯在大理寺监牢里反客为主、颐指气使,俨然混成了监狱古惑仔大哥。大理寺卿孙伏打又打不得、放又放不得,憋屈得老血都吐了几口,只好以讨债的方式向程咬金诉委屈……看你养得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