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故作笃定地点头道:“那是啊,我们家的烤肉和烧酒皆是明码标价,客官若不信,咱们不妨一样一样地算算。”
“算算就算算!”阿旺甚是不服,跟小萄要来了点菜的单子,对着大堂柜台上方挂着的水牌,道:“你看你看,你家水牌上写得分明:羊肉串,两文钱。我们共计吃了五十串,加起来不过一百文,何来十两银子之多?!”
程俊很耐心地听他说完,和颜悦色道:“客官怕是弄错了,我家水牌上的羊肉串两文,指得是一块儿羊肉两文。我家的肉串量多肉足,哪一串上没有十几二十块羊肉?这上千块羊肉加起来,可不就得值十两银子?”
阿旺听罢惊呆了,又指着点菜单子道:“那这特色烤羊腰十文……”
“自然是一块腰肉十文!”
“烤鸡爪五文呢?!”阿旺不甘心地举起一只尚未啃完的鸡爪子,“看清楚了!这一串上可只有一只鸡爪子,就问你是如何翻倍加得价?!”
程俊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盯着阿旺:“客官啊,一只鸡爪子可是有四根脚趾啊!我们是按鸡脚趾收费的啊!”
阿旺将手里昂贵的鸡爪子狠狠摔在桌上,气得颌下的胡须都在哆嗦:“哪有这般算账的?简直就是店大欺客!”
他暴跳如雷,程俊却淡然笑道:“我们家酒楼,就是这般算帐的。至于店大欺客,这锅我们可不背!”他伸手指着柜台上方一溜水牌的最后面,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牌,道:“客官看清楚了,那块牌子上分明地写着:‘本店菜品价格最终解释权归店主所有,概不议价’,清清楚楚正大光明,客官若不满意这价格,不吃便是,本店也不会勉为其难强拉客。”
“这……”阿旺张口结舌,不禁暗自腹诽:你那么小一块牌子,苍蝇头大小的字谁会留意?更何况我一个吐蕃人,汉字都还认不利落,你这分明是欺负我没文化。
程俊可不管他有没有文化,继续悠悠道:“如今你们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吃饱喝足了又来吆五喝六地质疑我家菜价,知道的是尔等吐蕃人不懂得长安酒楼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又要犯白吃白嫖的恶习呢!”
他这一番夹枪带棒,将阿旺打得垂头丧气:诚然,因为先前清倌人和酒楼老板围堵四方馆讨债之事,已然让吐蕃使团的名声烂了大街,如今东西市和教坊司皆知吐蕃人白吃白嫖不给钱,故而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使团内的众兄弟想泄个火儿都找不到姑娘,憋得看彼此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
阿旺又恼火又无奈,正茫然无措间,却听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大相禄东赞开口道:“阿旺,何必无谓争执,付账便是!”
“……啊?”阿旺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一脸惊诧地望向禄东赞:您这位大相不当大相了,打算改当冤大头?
禄东赞一脸平静道:“这位少郎君说得有理,咱们酒肉下肚,自是不该悔了人家饭钱。六十五两银子,付给人家!”
上官有令,阿旺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掏腰包,一阵心疼肉痛:先前为了赔偿死鬼桑吉欠下的一屁股债务,吐蕃使团已然捉襟见肘,不想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又被酒楼恶霸讹了一道!
程俊本打算先礼后兵、软硬兼施,没想到讹人讹得这般容易,将沉甸甸的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给一旁看热闹的小萄一块:“喏,你的赏钱!”
小萄平白得了五两银子,雀跃不已:“多谢少郎君!”
阿旺一旁看得脸直抽抽:这钱分明是我给的,为何不见你念我一句好儿……
却见禄东赞缓缓起身,向程俊拱手道:“这位少郎君想必就是卢国公府上四公子罢?先前因我使团桑吉之事,让程少郎君受了不少委屈,在下禄东赞,给少郎君赔礼了。”
说罢,便垂首躬身,向程俊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程俊本是找吐蕃人报仇雪恨来的,没想到这吐蕃猢狲不但慷慨解囊,摆出个十分配合的姿势任由敲诈,且被敲诈后还如此卑躬屈膝,这让程俊颇觉不适应:吐蕃人何时变得如倭.国人似的软骨头了?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腆着脸凑上来,程俊深觉不打两下实在对不起自己,于是下巴一抬,道:“不错,小爷正是程四郎。既然你也承认,你们那死鬼桑吉之事,让小爷我受了莫大的委屈,那咱们不妨算算账:小爷无辜在大理寺监牢中蹲了整整二十日,期间各种刑讯过堂、严刑逼供,折磨得惨不忍睹,到现在身上还带着伤!”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程俊索性挽起袖子,将一条青青紫紫的胳膊伸到禄东赞面前。当然上面的伤痕并非出自大理寺监牢,而是他亲爹动得手。
禄东赞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也只得应景儿地感慨一句:“程少郎君……确是受苦了!”
程俊便吸了吸鼻子,故作个义愤填膺状:“那死鬼桑吉倒是落得个清静,偏小爷我不过在附近遛个弯儿,就好死不死地被当成杀人凶手抓了起来!简直就是人在路上走,锅从天上来,被一场无妄之灾害得险些折了半条命进去!你说,这笔账要怎么算?”
禄东赞有些始料未及:按说我堂堂吐蕃大相已经亲自折节向你赔礼道歉了,身为世家子弟,你难道不该做个受宠若惊状,还礼说一句“区区小事莫再提”,然后相逢一笑泯恩仇么?
看来,正如自家外甥安东禄所说,这程四郎不是什么善茬,这是变本加厉地报仇来了!
但禄东赞赔礼之外另有要事,只能劝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对程俊笑道:“那依程少郎君之见,这笔账要如何算呢?”
“事端因桑吉而起,但他已经死了,小爷也没有开棺鞭尸的恶习,真是算他好运。”程俊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那小爷便退一步,将这二十日的牢狱之灾折合成银子,按每日五十两计,便是一千两银子,”
“一……一千两?!”一旁的阿旺眼珠都要掉了出来,刚被讹了六十多两银子不算,如今这位竟狮子大开口,还真拿我们大相当钱多人傻的冤大头了不成?
阿旺不禁惊恐地望向自家上官,见他也是一副吃了死苍蝇的神情,遂抚着胸口苦笑道:“程少郎君……莫要说笑!”
“谁说笑了?”程俊一本正经道,“这还是小爷我大度,不跟你们额外收汤药钱和误工钱。你们不妨去世家贵胄中打听打听,招惹了卢国公府要付出什么代价!”他说着啧啧摇头,“如今只收你们一千两银子便息事宁人,我都觉得丢了我爹的脸!”
听他这话里的委屈和不甘,阿旺简直要被逼疯了,顾不得身份,扯着嗓子竭斯里底道:“没钱!我们真的没钱了!!”
程俊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不会吧!堂堂吐蕃使团哎,听说给我朝二品大员送礼,出手便是两万两,如今竟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在这里哭穷?”
“这……”阿旺愈发的欲哭无泪:你还好意思说!你爹和你岳父为了救你,联手将吐蕃使团贿赂朝中官员之事在陛下面前抖了个干净,惹得众多官员落马。我吐蕃几十万两银子送出去却买了个寂寞,我们上哪儿说理去?!
程俊说罢,想起他家娘子说过的一句话,忙不迭拿来教育阿旺:“要不你再想想?银子么,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归会有的!”
“没有!真没有了!”阿旺一张老鼠脸直抽抽,“你便是把我榨成干儿,也榨不出一千两银子来!”
程俊看他俨然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耿直态,暗叹果然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怕从这猢狲身上的确榨不出钱来,于是果断转向另一只猢狲:“我看你身宽体胖的,想必不少油水……啊呸,积蓄!要不你把一千两赔偿银结一下?”
禄东赞冷眼看着程俊敲诈,倒也不愠不恼,捻着胡须呵呵笑道:“成啊!”
一旁的阿旺简直要崩溃了:大相,脑子是个好东西,您出门得记着带呀!
禄东赞无视阿旺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继续悠悠道:“只不过,方才少郎君也说了,桑吉之事让您无辜受累,折了卢国公府的名声。既然如此,在下也需正式拜访卢国公府,将这一千两赔偿银子送到程老公爷手上,方显我吐蕃使团赔礼道歉之诚意啊!”
程俊万万没想到,被这胖老头在此将了一军。前日刚因为被大理寺讨债之事,他爹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抽;倘若再被他老人家知道他讹诈吐蕃使团的银子……程俊深觉:这一千两银子他恐怕有命拿也没命花了!
偏偏那胖老头还顶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继续追问:“不知程老公爷何时有闲暇,在下一定登门拜访,将一千两银子和礼品亲手送到他老人家手上,再深表赔礼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