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六说罢,便跟阿舒哥招呼一声,下工回家去了。阿舒哥在小作坊外转悠了半天,看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地往小作坊方向走近。
他绕着小作坊转了半圈,见这作坊大门紧闭,只有两扇几乎开在房顶上的小窗户。他用力蹦了几蹦,也全然够不着。
阿舒哥蹲在墙根底下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主意,便凑近作坊门,伸手在门板上敲了敲。
作坊内果然传来老杜的声音:“哪个?!”阿舒哥不敢回答,只执着地继续“咚咚”叩门。
他叩了好一阵子,估摸里面的老杜终于不胜其烦,出来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见是阿舒哥,顿时拉下脸叱道:“你来作甚?!”
“杜大叔……”阿舒哥筹谋半天,等得便是这一刻,立即迅速向门缝内瞟了一眼。然令他大为失望的是,老杜身后是一面黑布门帘,将作坊内挡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阿舒哥大感失望,然幸而他反应快,忙挤出一张无辜笑脸,道:“杜大叔,杜婶儿叫我来喊您吃饭的。”
老杜本有些疑心,但看阿舒哥一脸无辜的样子倒信了,啐道:“这婆娘,我不是跟她说了今日要出酒头……”
他顺口秃噜出这句,才惊觉失言,立刻戛然而止,对阿舒哥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去罢,跟你婶儿说,我先不吃了!”
阿舒哥应一声,听话地转身便走,却又被老杜叫住,正色叮嘱道:“你是新来的,不清楚酒坊的规矩:这小作坊任何人不得靠近!谁敢靠近撵谁走!记住了么?”
阿舒哥恍然大悟状,赶紧后退几步道:“大叔我记住了,今后定不敢再往这里走一步!”
老杜满意地点点头,又“咚”地关上了作坊门。
阿舒哥在小作坊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蹲了大半夜,直至破晓十分,方见小作坊的门打开,老杜从小作坊里走了出来,转身将门落了锁,这才打着呵欠往西厢自己的卧房方向走去。
阿舒哥屏息凝神,待老杜走远了,才踮脚往作坊门口凑去。靠近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烈酒气味。阿舒哥用力吸了吸鼻子,暗忖这里面藏的,大概就是老杜不小心吐露的所谓“酒头”了。
他望望四下无人,便从怀中摸出一根银针样的东西,开始鼓捣作坊门上的黄铜大锁。
他本是市井间的泼皮无赖出身,吃喝嫖赌、偷窃拐骗无所不通,奈何这铜锁似乎别有蹊跷,他捅了半天却始终捅不开。眼看红日东升,马上到了伙计们上工的时辰,他只好饮恨作罢,暗忖硬闯不成,看来还得想个别的法子。
且说老杜忙碌了大半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卧房,见婆娘杜氏已经起身,正要去给伙计们做早饭,不由抱怨一句:“昨个下午便跟你说,晚上要出酒头,你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窍么,竟叫阿舒哥去喊我吃饭!”
杜氏一愣,反问道:“我何时叫那胡儿喊你吃饭了?”
老杜瞪眼道:“我还能唬你不成?那胡儿不懂得规矩,上去就敲小作坊的门!要不是我先前多防了一手,在门后挂了扇黑布棉门帘,作坊里的秘密可就被那小子一览无余了!”
他如此一说,杜氏也急了,抬手就是一掌掴过去:“嘿你个老猪狗!平白冤枉人!作坊里的辛密不能为外人窥见我还能不知道?我若叫那胡儿去喊过你吃饭,就……让老天爷罚我十日掂不动擀面杖,二十日揍不了你这老货一指头!”
老杜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觉自家婆娘这誓已发得十分毒辣,由不得他不信,疑惑道:“如此说来,是那个胡儿自己……”
老杜夫妇惊骇地对视一眼,齐声道:“坏了!”
醉月楼后阁,蒋晴难得地发了脾气。
“早跟你们说过,酒坊的伙计,除了余庆庄的乡亲,和安乐坊内知根知底的伙计,来历不明的一个也不能用!”蒋晴愤愤然地叩桌道,“千叮咛万嘱咐的,都被你们就酒喝到肚子里去了?!”
杜氏夫妇垂头耸肩,丧气地双双立在蒋晴面前,如同前世被班主任叫办公室的小学生。待蒋晴发完一通脾气,杜氏先开口道:“四娘子您消消气,这事儿怨我,是我……”
熟料她尚未说完,便被老杜接过话头道:“是我听那胡儿说得身世可怜,一时起了悲悯之心,这才犯了糊涂把那胡儿留下的!”
杜氏不敢相信地瞥自家死鬼一眼,感激且响亮地吸了吸鼻子。
事到如今,蒋晴也懒得跟这一对糊涂蛋多计较,问道:“那胡儿如今在何处?”
“还在酒坊里。”老杜道,“我们尚未弄清楚他安的什么心,背后又有什么人指使,故而不敢打草惊蛇。我今儿一早便将他远远支开,让老伙计孙六带着他,往余庆庄拉粟米去了。”
还算没糊涂到家。蒋晴点点头,“如你所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胡儿混入酒坊有何目的,以及是否有人指使。”她来回踱了几步,“这个阿舒哥,生得什么模样?”
杜氏便形容道:“棕黑肤色,深眼窝,头发打卷,跟鸡窝似的!”
倒是个典型的西域相貌。蒋晴思忖道:什么人会专门找个胡人来当内线呢?
她心中刚有了些计较,又听老杜期艾道:“还有件事,需得禀四娘子知晓。听酒坊的伙计讲,这几日总有几个陌生之人在酒坊外闲逛,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逢伙计们下工回家,还故意凑上来搭讪攀谈,不知是何居心。”
“打探酒坊,还能是何居心?”蒋晴冷笑道,“恐怕是咱们的烈酒在长安城一家做大,招人眼红了!”她想了想,向杜氏夫妇吩咐,“越是被人觊觎,越要加强安保措施。我会回程府禀明老爷,调拨两队侍卫来酒坊巡逻值守。你们回去也跟伙计们开会强调纪律,让他们务必严把口风,酒坊的事不准向外吐露一个字,否则先挨板子后开除,记住了?”
杜氏夫妇赶忙一一应下,回酒坊加强安保措施去了。徒留蒋晴踱步思忖:这个打入酒坊内部的阿舒哥,究竟是谁的线人?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出真话来呢?
且说阿舒哥为了窥探小作坊的秘密,蹲了一宿未合眼。偏偏一大早又被老杜派活儿,跟着孙六往四十里外的余庆庄抗粮食去。一来一去便是一整天的时间,待到将粮食搬进酒坊的粮仓,已是入夜十分。
阿舒哥一宿一日未合眼,累得头重脚轻。跟孙六打了声招呼便迷迷糊糊出门回家去。熟料行至半途,忽然被人一掌拍在肩膀上。
阿舒哥回头,蓦地见一双白惨惨的眼睛飘在空中,吓得一蹦三尺高,口中尖叫:“鬼呀!”
“鬼你个头!鬼叫什么?!”对面的铁头很是不悦:汉人也就罢了,你小子的肤色分明比我白不到哪去,你哪来的优越感?
阿舒哥定睛看了看,勉强看出个黑黝黝人形来,这才相信不是鬼,却依旧胆战心惊道:“阁下是……”
“我是谁你无须知道。”铁头冷声道,“我只是来替主上问你一句: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阿舒哥被问得浑身一凛:先前阿旺大人找上他时,虽许以重利,但也只给了他十日的时间。如今已过去七日,他却依旧一无所获……
忆及阿旺大人临走时对他的威胁,阿舒哥嘴都有些打瓢:“这个进展么……十分顺利!烦请转告阿旺大人稍安勿躁,小人已摸到了关窍所在,定能在十日内弄到烈酒秘方!”
铁头见话已套了出来,遵照蒋晴“多说无益,容易穿帮”的叮嘱,故作高冷地点点头便欲离去,却又被阿舒哥拉住衣袖,赔笑哀求道:“还请提醒阿旺大人,待我弄到了秘方,便将我阿姐……”
铁头拉过衣袖,冷冷应一句:“知道了!废话真多!”便抽身而去。
“阿旺?”蒋晴将这异族名字念了几遍,却依旧没什么印象。
倒是铁头提醒道:“恩主,这个阿旺乃是吐蕃使团的副使,禄东赞的心腹手下。昔日您派我盯禄东赞时,曾多次见阿旺来与禄东赞深夜密谈。”
“如此说来,的确是吐蕃人搞的鬼!”蒋晴切齿道,“明求不得,便来暗的!我还真是高估了禄东赞的节操!”
“吐蕃人最是狡诈阴险!”铁头中肯建议道,“我这就去把那个线人阿舒哥给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蒋晴一时噎住:“你杀了阿舒哥,阿旺就不会再派其它线人么?”
“那就连阿旺一起杀了!”
蒋晴满额黑线:铁头这家伙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解决问题十分简单粗暴。“不是早跟你说过,不是什么问题都可以靠杀人来解决的!”她扶额思忖道,“如今是吐蕃人想要偷我们的酿酒之法,却不慎被我们堪破。既然如此,便演一出‘敲山震虎’,给吐蕃人些警醒,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程家的酿酒秘方不是可以轻易觊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