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叔,您老多饮几杯!”
安乐坊一家胡人开的小酒馆内,阿舒哥正向老杜殷勤劝酒:“这是西域于阗的地道葡萄酿,虽说不及咱们的烈酒那般有劲儿,可也别有番滋味!还有这囊坑肉、炖骆驼蹄子,都是我家乡风味儿,您老尝尝!”
老杜几口酒肉下肚,眯眼问道:“小子,你无事献殷勤,请我吃肉喝酒的,有甚目的啊?”
阿舒哥赧笑道:“哪有甚目的!杜大叔您平日里对我颇多关照,杜婶更是没得说,拿我当子侄一般。我这外乡人心里感动,便想着发了工钱定要请叔喝顿酒,聊表我的感激之情。”
“倒是个有良心的!”老杜笑道,“不过你小子整仨瓜俩枣的不容易,攒着替你阿姐医病才是,今后莫要再胡花了!”
阿舒哥忙称是,又频频举杯劝酒,席间专拣老杜爱听的话说,将个老杜吹捧得晕晕乎乎飘飘然,酒更是一杯接一杯地灌。不一会儿功夫,已是两坛葡萄酿下肚,老杜的一张脸和酒糟鼻也已变成了葡萄酿的颜色。
“小子……”老杜嘴里嘀咕着,醉醺醺抬起右手,作势要拍阿舒哥的脑袋,却拍在面前圆圆的酒坛子上,还煞有介事地揉搓了几下,“你……是个好样的……脑瓜子灵光,又吃苦肯干,比那些个蠢笨的伙计都……嗝,都强得多!”
看老杜边称赞,边将一只酒坛子拍得“铛铛”作响,阿舒哥赶忙凑上前去,将老杜的手放在自己肩上,谄笑道:“多谢杜大叔夸奖,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异族人,带着阿姐在长安城熬活不易,能碰上大叔您这样的善人,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自然要多出把子力气的!”
老杜忽然叹道:“我老咧……快干不动了,可惜我膝下两个儿子,皆当兵戍边去了,三年五载不得回来……我得收个关门弟子啊,不然我这一身酿酒的本事,可就要……后继无人咧!”
阿舒哥听此言,心计一动,赶忙“咚”地跪在了地上,殷切道:“大叔!我的亲叔哎!您收我吧!我一定好好学本事,尽心适逢您和大婶儿,保证比亲儿子还孝顺!”
“你?”老杜拍了拍阿舒哥的脸,醉眼迷离笑道,“还成,就是来得日子太短,不足以服众,且多干些日子看吧!”
阿舒哥听他话里有应允之意,假意大喜道“多谢师父!”又殷勤地敬了几碗酒。
又是一坛酒下肚,阿舒哥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眼见老杜愈发醉得厉害,在炕上直打跌,觉得时机已到,于是凑上前扶住东摇西晃的老杜,在他耳边问道:“师父,如今我可是您的半个关门弟子了!弟子有一事不解,抓心挠肺地睡不着觉,您可一定要给我解个惑!”
老杜张口,舌头都不利索:“啥么……嗦(说)!”
阿舒哥屏住呼吸,问道:“咱酒坊的烈酒,究竟是咋个酿出来的?可是有什么秘方?”
老杜闻言“嘿嘿”笑了几声,道:“傻徒弟!哪有什么秘方……”
阿舒哥大失所望:“没有?那……”
熟料老杜又慢悠悠吐出一句:“秘方没有,宝物么……倒有一个!”
阿舒哥惊讶地瞪大了眼:莫非那小作坊里,当真有个聚宝盆?“啥宝物么?”
老杜颤巍巍伸出一根食指,煞有介事地比了个“嘘”:“这可是咱们酒坊天大的秘密……若非我打算收你当徒弟,必定……你可不能……”
阿舒哥正心焦难耐,不等他啰嗦完,便发誓道:“我保证绝不往外说!我但凡吐露一个字,我就是龟孙子!”
“这才像话!”老杜满意地点点头,又呵呵醉笑道,“说起这宝贝……其实日日就在你们眼前,只是你们这些庸人不识货而已!”
“啊?”阿舒哥急切道:“师父!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宝物啊?”
老杜却不急不躁,慢悠悠道:“咱们酒坊……南墙后面有棵……大槐树你知道吧?那大槐树上有个……有个蜂窝……”
“蜂窝?”阿舒哥忆起来了:酒坊南墙根外树上,的确有个硕大的蜂窝,里面有成百上千只个头硕大的黑黄蜂儿,每日飞来飞去嗡嗡作响。酒坊的伙计还告诫他,说那蜂毒性极强,被蜇一下,能肿起馒头大个包。故而阿舒哥一直对那一窝蜂敬而远之,绕道而行。
“你们都以为,那是一窝野毒蜂。”老杜醉笑道,“其实啊,那是咱们东家程四娘子,花大价钱从南边的真腊国,弄来的真腊玉蜂!那一只玉蜂就值五两银子!宝贝得很呐!”
阿舒哥不解:“这蜂……跟烈酒有何关系?”
“别的蜂么,吃得是花粉儿,酿得是花.蜜,对不对?可这真腊玉蜂不同!”老杜瞪着一双醉红的眼眸,一本正经道:“它们吃得是清酒、酿得是烈酒哇!”
阿舒哥醍醐灌顶一般:他万万没想到,长兴酒坊酿烈酒的秘密,竟是一窝不起眼的蜂子!
他强行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狂喜,对老杜郑重其事道:“师父您放心!徒弟绝不会将玉蜂的秘密说出去!”说罢又殷勤道,“您看天色不早了,婶儿定在家等得心焦,要不我送您回去歇着?”
“好,好……”老杜应声摇摇晃晃起身,双脚下地却是东倒西歪,无论如何也站不稳。阿舒哥望蜂心切,索性将比自己体型大一圈儿的老杜驮在背上,一溜小跑儿回了长兴酒坊。
阿舒哥敲开老杜的房门,杜氏依例骂了几句,便板着脸将老杜接进屋去。待关上房门,又急切问道:“咋样么?”
“成咧!”老杜方才的醉态荡然无存,得意笑道,“那混账小子,以为三坛葡萄酿就能灌翻老子,殊不知老子喝了一辈子酒,早就练得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咧!就凭他?哼!”
“老没出息样!嗜酒如命还好意思吹?”杜氏瞪他一眼,“还不快去看那混账胡儿捅马蜂窝了没!”
二人便兴冲冲跑到到南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果见阿舒哥正在南墙根外的大槐树下来回转悠,仰头望着树顶上的蜂窝作难。
“憨货!酒坊西廊底下不是有梯子么?”杜氏替他着急,“我昨个还指使他搬梯子上房晒干草来着!”
她说罢,果见阿舒哥一拍脑袋,转身奔酒坊来。
且说阿舒哥自西廊底下取了木梯,搭在大槐树下,“噌噌”三两步便攀了上去,这才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价值连城的真腊蜂窝。
但见蜂窝足有两个人脑袋那么大,犹如一块棕黄色的怪石,外表疙疙瘩瘩很是丑陋,偶尔还有黑黄色的蜂子“嗡嗡”叫着进进出出。
但在阿舒哥眼里,这丑疙瘩俨然就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大黄金,他两眼放光,深情款款地冲“大黄金”伸出手去,感觉自己即将触摸到人生的巅峰……
“嗡!”然守卫家园的蜂兵可不管他巅峰不巅峰,眼见有外敌来犯,立刻老实不客气地在他手背上狠蛰一下。
“嘶……”阿舒哥吃痛,险些叫出声来,又怕惊动了旁人,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见自己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个包来,暗忖这真腊玉蜂还挺厉害,必须速战速决。
他想了想,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黑布短衫脱下来,抓在手里瞄准了蜂窝的方向,咬紧牙关屏息凝视,便冲蜂窝罩了下去!
“嗡嗡嗡!”
他这一罩,于巢中的蜂儿而言可谓惊天动地,顿时有数十只黄头黑尾的蜂兵飞了出来,组成阵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在质问“何人来犯”?
阿舒哥眼见自己要被蜂兵追杀,心中便有些打颤,但对发财的向往终战胜了恐惧,索性一咬牙一闭眼,逮住自己短衫袖子用力一拽,那硕大的蜂窝便被他从树顶上拽了下来!
见自己家园被毁,蜂兵们彻底愤怒了,当即如同冲锋陷阵的骑兵般,“嗡嗡”叫着冲阿舒哥扑了过来!
阿舒哥为得蜂窝脱了上衣,如今赤膊的上身俨然成了蜂兵的活靶子,想要挥臂驱赶,偏手里还抱着“大黄金”腾不出手来,接连被蛰了不知道多少下,再按捺不住痛得“哇哇”大叫,且脚下一滑,便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阿舒哥重重落在树下,摔了个四仰八叉,手中的蜂窝也掉在了地上,震出了更多的蜂儿出巢来兴师问罪。阿舒哥被群蜂围攻,脸上身上蛰得不计其数,却顾不上挨千刀般的疼痛,爬起来抱起地上的蜂窝,便一瘸一拐地竭力跑远。
老杜夫妇扒在窗边看得热闹,早已不知笑过了几回。老杜道:“早觉得这马蜂窝是个祸害,却不知该如何除了它。如今我略施小计,便让一个祸害除了另一个祸害,还让这两个祸害互相伤害,婆娘你说,相公我是不是很厉害?”
杜氏老实不客气地杵了他腰眼一下,笑啐道:“老不要脸的!分明是四娘子巧使妙计,哪里轮到你来邀功了?”
“咱们四娘子自是神机妙算,那也得仰仗我演技了得不是?”老杜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揽着杜氏的肩膀道,“戏散场了,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