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李汐儿轻叹一声道：“嫂嫂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惜汐儿不似嫂嫂这般女中豪杰，自有一番大志向。汐儿平生所愿者，只是嫁个自己中意的郎君，他有大本事也好，无甚能耐也罢，只要能与我情投意合、彼此欣赏，能陪我春日放纸鸢、夏夜听细雨、秋品茶冬赏雪，平淡恩爱度此一生便足矣。”

李汐儿说至此，唇角浮起一抹伤感苦笑：“不想当我真的遇到这样一个人，却又被天家无情地棒打鸳鸯散。家人都劝我说，我父王如今在朝中步履维艰，我若能得嫡公主封号，于江夏王府乃是极大助力；他们还说，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年少有为，又是以王后之位求娶，若能嫁他便是国母之位、一世荣华。”

李汐儿轻轻闭上眼，任由眼角的一滴清泪滑下：“可又有谁关心过我的想法，问过我愿不愿意当那吐蕃王后。说来好笑，我李汐儿虽说贵为宗室之女，到头来却只是家族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一个不能表达丝毫好恶的木偶，任人摆布而已！”

蒋晴听得愈发心痛：穿越近一载，她已见惯了世家大宅里那些女眷们行尸走肉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女子，却偏偏正被可悲的命运拿捏得死死，连垂死挣扎也显得苍白无力。

李汐儿说罢，用挂着泪水的眼眸冲蒋晴歉然一笑，道：“汐儿任性，倒叫程家嫂嫂笑话了。烦劳嫂嫂替我转告沈二哥哥，叫他放心，我不会再做自戕的傻事了。我已然想得明白：我与他不过是前世未尽的孽缘，今生注定有始无终。待我出嫁吐蕃，便叫他忘了我，自去寻个合心合意的女子，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只要能握着自己的命运，与他……平安喜乐度此一生，我在千里之外的吐蕃，便也了无牵挂了。”

李汐儿说至此，忽然暴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候在屋外的医女听见，赶忙进屋来帮她诊治，婢女们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一时间忙做一团。

蒋晴见自己不便多留，只得起身告退。刚出了门，便见一个衣着端庄的少女迎上前来，冲蒋晴敛裙行礼道：“小妹身体欠安，多有不便，我便替她送一送夫人罢。”

蒋晴听这少女称李汐儿为“小妹”，又见她比李汐儿年长一两岁模样，便恭谨问道：“不知小姐是王府的……”

少女开口道：“不瞒夫人，我是江夏王府的庶长女，闺字雁儿。”

蒋晴颔首道：“原来是大小姐当面，多谢了！”

李雁儿便陪着蒋晴往外走，期间与蒋晴聊天叙话，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毫不见庶女惯有的小家子气。说起其妹汐儿，李雁儿叹道：“我与汐儿虽说不是一母所出，却自幼亲密无间。她与沈家少郎君之事，也曾私下对我提起，还央我日后在父王面前多多帮她美言，不想……”

李雁儿垂眸叹惋道：“汐儿身为宗室嫡女，旁人只看到她被封郡主时的风光，却不曾见她上负皇命、下循族规，有太多身不由己，也真是可怜可叹。”

世家多得是嫡庶争宠、姐妹相残，这位李雁儿身为庶女，倒是看得清明。蒋晴道：“难得你们姐妹情深，如今正是汐儿低落之时，大小姐还需多陪伴她才好。毕竟吐蕃万里之遥，远隔千山万水，日后想要见面，也是难了。”

提起吐蕃，李雁儿道：“是啊，这几日我也常跟汐儿提起吐蕃的一些风土人情，想让她先有些了解，也不至于太过抵触，可她……”她却未说下去，只垂眸苦笑一声。

蒋晴却好奇道：“大小姐了解吐蕃？”

李雁儿赧然笑道：“不过闲来无事读过几本书，了解些各地的地貌风物罢了。我等身为女子，此生注定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如同井底之蛙，拘禁在深深庭院之内。”

她说着，却抬头望向屋檐远处的一片天空，正是天高云淡，偶有南归的雁儿划过天际。

李雁儿望着那高飞的雁，面现向往之色，轻声呢喃道：“可我总觉得，这庭院外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我泱泱大唐，统辖十道三百余州县，大唐之外还有吐蕃、高昌、薛延陀、高句丽等异域诸国，各有各的风土人情。那么异域诸国之外，又有什么呢？”

蒋晴顿时有些叹服：一个久居长安的王府庶女，竟然怀揣着一颗冒险家的心，且表达出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憧憬，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这江夏王家的两姐妹，一个追求爱情的自由，一个追求身心的自由，都算得上是贞观年间的特异新人类了。

回程府的路上，江夏王家两姐妹的容貌话语，始终在她脑海中久久萦绕，挥之不去，终于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且危险的决定。

蒋晴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程俊从宫里当值回来，便见蒋晴正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又是画不几笔便将整张纸揉起来扔掉，如今已是满地的纸团子。

程俊知道这代表着她正开足马.力认真思考，期间任何形式的打断都会让这婆娘炸毛儿，于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等着。

直至半个时辰过去。蒋晴捧起涂得乱七八糟的一张纸，在油灯下仔细端详了一遍，这才露出满意笑容，转头望见正托腮盯着她看的程俊，恍然道：“你下差回来了？”

程俊指指地上：“在你扔第四十一个纸团子的时候就回来了。设计什么大事呢，如此费心？”

“的确是大事，且是一着不慎就会掉脑袋的大事。”蒋晴说至此，忽然又有些迟疑，向程俊问道，“你说，这样疯狂且凶险之事，咱们是干，还是不干。你若说不干，我这就烧了这张纸，咱们洗洗睡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俊笑嘻嘻凑过来，长臂一伸便揽住了蒋晴的纤腰，冲她一挑眉道：“你我一道洗洗睡去？”

对这小纨绔的调.戏，蒋晴已是见怪不怪，伸出一根手指将他凑上来的鼻子尖儿推远，“你想得美，各睡各的。”

程俊略感失望地叹了口气：“既是长夜漫漫，又无佳人相伴，那咱们还是说说这件疯狂且凶险的大事罢。”

油灯摇曳，映着沈二一张因兴奋而通红的脸：“嫂夫人说得可是真的，当真有法子能让陛下收回成命，汐儿不必嫁去吐蕃？！”

蒋晴果断纠正：“这是两个概念啊，我可没本事让陛下收回成命，但可以想法子让汐儿不必嫁去吐蕃。”

“那就好那就好！”沈二竟是当即跪了下去，行大礼道：“只要嫂夫人肯出手相助，我沈二宁愿倾尽家财，报嫂夫人大恩呐！”

蒋晴额角黑了黑，顺便不满地瞪了程俊一眼：你在外面就是这么传播我惟利是图形象的？“沈少郎君先不必谢，这主意目前尚不成形，兼之诸多凶险，一着不慎非但救不了汐儿，且你我都要受牵连，你可想清楚了？”

沈二胸膛一挺：“嫂夫人放心，倘若真不成，我沈定西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将嫂夫人与处侠兄牵涉进来！”

看来这位也是为了爱情破釜沉舟了。蒋晴示意二人围坐桌边，密谋正式开始。

“首先我们讨论第一个问题：吐蕃为何要向我大唐求亲？”

两个纨绔被问得面面相觑，依稀有种学堂上被先生考功课的紧张感。程俊先答道：“因为……吐蕃赞普……缺老婆？”

蒋晴摇摇头：“据我所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向大唐求亲之前，已经娶了尼布尔的尺尊公主为妻，另外还有几位妃子皆是吐蕃贵族之女。所以，他并不缺老婆。”

沈二悲愤地捶桌骂道：“他一个有诸多老婆之人，却来跟我这个没老婆的人抢老婆！简直禽.兽不如！”

蒋晴示意他先冷静一下，道：“皇室和亲之事历朝历代皆有，名义上是联姻，实则为了巩固与邻国的邦交，使其成为更坚实的政.治盟友。

从当今圣上的角度来讲，作为诸族敬仰的‘天可汗’，需要威伏四夷，而吐蕃近年来国力强盛、日渐崛起，大唐若短期内不想与之一战，就必须维持良好的关系，因此，陛下才会答应吐蕃的求亲。

而从吐蕃方面来讲，虽说疆域广阔，无奈处于高原地区，土地贫瘠，环境恶劣。吐蕃百姓缺衣少食，急需与我大唐贸易往来，换取更多的衣食之物。若能迎娶一位大唐公主，吐蕃就成了大唐的姻亲。对于亲戚自然不能吝啬，开放贸易互市，送粮送菜送温暖是少不了的。因此，对于吐蕃而言，求娶大唐公主具有极重大利好。”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些文学作品上说，是大唐文成公主的美貌传送至吐蕃，令松赞干布心向往之，这才派大相禄东赞不远万里前来长安求亲，显然都是鬼扯。

且不说松赞干布若是这般猥琐好色，会不会被禄东赞一巴掌糊在脸上，让他面壁思过去；便是长安与吐蕃相隔千里之遥，大众审美观早已发生了变化，长安城中浓妆艳抹的女子骤然到了青藏高原，恐怕都会被人家当成女鬼，烧死在玛尼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