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在一名狱卒指引下,一路往监牢深处行去,直至尽头一间格外昏暗晦涩的,狱卒方道“里面关的便是蒋御史了”,又叮嘱说蒋御史如今是大理寺重犯,探监只能待一炷香的功夫,否则他们实在担待不起。
蒋晴拿块碎银子谢了狱卒,方快步行至那昏暗监牢前,见狭窄囚室一角只铺着一面破旧草苫,一名身形清瘦的老人正盘腿端坐在草苫之上,双目轻阖,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修身养性一般。
文人傲骨,出淤泥而不染。蒋晴叹服又心疼,双手握住栅栏,颤声唤道:“阿爹……”
囚室内的蒋清晖睁开眼,不敢相信地向外望去,待看清是自己女儿,起身惊讶道:“晴儿?你怎么来了?!”
待他蹒跚走近,蒋晴方看清了他素色囚服上的斑斑血迹,顿时心惊不已:“他们对您用了刑?!”
蒋清晖冷哼道:“一众宵小,妄图屈打成招,老夫又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
蒋晴心痛之余飞快思索:蒋御史身为朝中重臣,又有程魔王做保,按说大理寺孙卿不会贸然对他用刑。但如今蒋御史依然被刑讯逼供,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此事的幕后主使来头极大,即便是程魔王也不能比及。
她正分析着,忽听蒋清晖沉声不悦道,“大理寺监牢重地,岂是你一介女子说来就能来的?置我大唐法度于何地?还不速速离去!”
蒋晴没想到,刚见面就被自家老爹训斥,只得压低声音道:“我若不冒死进来见您,如何弄清真相替您洗冤?”
“你替我洗冤?”蒋清晖颌下长须抖了抖,“你一个深宅妇人,如何替我洗冤?回去罢,多多宽慰你母亲,让她莫要太过伤怀。老夫为官半生,上无愧于天子,下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心,即便是被折辱丧命于牢狱之中,也要让陛下知我清白!”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囚室外的蒋晴却听得心头火大:您倒是威武不屈铁骨铮铮,却丝毫不顾及蒋家一大家子人的身家性命!
程魔王说得对,蒋御史就是典型的迂腐文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种!
蒋晴心中不爽,说话自然也不好听:“行啊,您大可慷慨赴死,临行前还可以梗着脖颈说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什么的……”
蒋清晖陡然睁大了眼:“这是谁说得?千古佳句啊!”
“谁说得不重要!”蒋晴恼火地一摆手,“重点是,您以为自己死得其所,那些诬陷你的人可不会替你立忠臣人设。他们十有八九会在你死后伪造一份供状,用你的指头蘸着你的血画押,然后上呈陛下,说蒋御史已对自己主持科举舞弊之事供认不讳,因愧对陛下信任而饮恨自尽了,临终前还面向太极宫方向,痛哭流涕地大呼‘我利欲熏心啊!我晚节不保啊!我节操碎一地啊!陛下我对不起您啊!’”
蒋清晖听得身形一僵后.庭一紧:“晚……晚节不保?!竖子安敢如此毁我名声!”
“人家既然敢诬陷你,又如何不敢变本加厉?”蒋晴继续添柴加火,“说不定大理寺也会落井下石,把其他几宗不好判决的无头公案,什么圈占田地啦,收受贿赂啦,草菅人命等等,统统栽赃在你身上。呃,说不定连平康坊花魁之死都能跟你牵扯上关系,毕竟死人从不会辩驳。”
蒋清晖气得颌下长须都在颤抖:“这帮乌合之众,简直毫无道德底线!老夫……老夫死不瞑目!”
“反正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瞑不瞑目的也无人关心。但蒋家就惨了,我娘自是成了无依无靠的寡.妇,两位兄长的仕.途声誉也要大受影响,至于我,有个贪赃枉法、畏罪自尽的爹,从此在程家再抬不起头来。”
蒋清晖眼泪都要潸然而下,喟叹道:“是为父不好!为父没想到至死还要连累了你们!只恨那些宵小之徒耍无耻阴谋,为父死得冤呐!”
“这会儿知道喊.冤了?”蒋晴又气又笑地瞪他一眼,“幸而如今您还没死,好端端在这儿站着,否则方才说的一切就要变成现实了!”
蒋清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老夫……还没死?!”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所以说,咱们必须想法子粉碎那些宵小的阴谋,让您光明正大地从这鬼地方出去,朝见天子以证清白!”
蒋清晖被蒋晴一番连哄带吓的,此刻又重新燃起了斗志,道:“老夫为官半生光明磊落,又岂会做下舞弊之事?其实以你表兄明义之才,此次科举足以位列前十。然老夫为避嫌计,才点他为进士第十三名,已算是委屈了他,不想仍有人看不过眼。”
看来,蒋御史舞弊一事的确是受人诬陷,蒋晴问道:“那阿爹在考试两日前,可曾给表兄写过信?”
“老夫身为春闱主考官,要打理科考的诸多事宜,忙得分.身乏术,哪里有工夫给他写信?!”
这就有意思了:蒋御史分明没给徐明义写过信,但大理寺官差却从徐明义的住所搜出一封信来。看来,这封凭空出现的信,便是幕后之人栽赃蒋御史和徐明义的重要“物证”了!
蒋御史这边已问不出更多,蒋晴又殷殷叮嘱了几句,便转到另一间囚室去见徐明义。
令她揪心的是,徐明义受的刑显然比蒋御史重得多,昔日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如今满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地委顿在地上。蒋晴连唤了数声,徐明义才缓缓睁开眼,吃力地出声:“晴儿……你来了……”
他不过吐了几个字,已然十分吃力,蒋晴不禁又痛又恨道:“这些畜牲简直丧尽天良!如何能对一个有功名之人下这等狠手?!”
她这话让徐明义再度想起了自己那生不如死的经历,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手脚并用地爬到栅栏边,骤然抓住蒋晴的手急促道:“晴儿!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儿啊!”
蒋晴被他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但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下意识地将手往外抽:“有话好好说!我自会想法子救我爹和你,你需先跟我说明,那封所谓私授试题的信,究竟从何而来?”
徐明义愣了片刻,继而苦叹道:“我根本从未见过那封莫须有的书信!”
“这就很蹊跷了:一封你从未见过的书信残骸,却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你书房里,还被官差当做证物给搜了出来……”蒋晴沉吟片刻,问道:“你的书房平日里都有谁能进出?”
“我去岁从徐州往京城来,只为准备今年的春闱,便住在徐家老宅里,宅中下人也不多,只有一个管家,两个家仆,一个粗实婆子,还有一个贴身婢女。”他说至此,言辞竟有些闪烁,“我平日里访朋会友,时常不在家中。按说下人们都能进得我的书房去。”
蒋晴沉吟道:“如此说来,你家中的下人皆有可能趁你不在,将一封伪造的书信放在你书房内了。”
她如此一说,徐明义也明悟了,不禁叹道:“本以为皆是徐家旧人,理应忠心耿耿,不想竟有包藏祸心、吃里扒外的东西,实在该死!”
蒋晴觉得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去找徐家的下人们问话,弄清楚究竟是哪个做了诬陷主人的龌龊事,于是对徐明义道:“我定会想法子替你洗脱冤屈,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挺住,无论如何不能屈打成招……”
然她话未说完,却见徐明义愧疚地垂下头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不会……招认了吧?!”
“我实在是没法子!”徐明义哽咽道,“酷吏无道,穷凶极恶,我实在熬不住啊!”
“所以你就颠倒黑白,认下你并未做过之事?!”蒋晴又气又恼,“你可知你这一招认,却连累我爹也难翻案!”
徐明义摊开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我若不认,他们便要废掉我的手!我身为读书人,十年寒窗苦才练就一笔锦绣文章,倘若这双手残了,我从此便是废人一个,再无半点出路!”
徐明义越说越悲怆,索性以手覆面大哭起来:“晴儿我求求你……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看在你曾心仪于我的份上,救救我罢……你去求你夫婿,去求卢国公爷,求他出面,让大理寺放我出去!再被这般折磨,我就真的没命了!”
蒋晴原本对他还有几分痛惜,然听他这番毫无廉耻的话,反而再对他可怜不起来,“你可想多了,我公爹程公爷已然表态,此事牵涉甚广,不是他方便出面解决的!”
徐明义听罢愈发惶恐,嘴唇哆嗦道:“那……你就帮我去求别人!房相……房相如何?我与他女儿情投意合,已然私定终身,约好了鹿鸣宴之后便去房府提亲!我是房相的准女婿,他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还有长孙家的六公子,我替他办宴席做诗会花钱不计其数,他平日里与我称兄道弟,关键时刻理应出手拉我一把……”
蒋晴再懒得听他的痴人说梦絮絮叨叨,暗忖科举舞弊之事早已传得朝野皆知,长孙家与房家不可能不知情,若要替你出头早就出手了,你这塑料恋人和假面兄弟,只怕连程俊的两个狐朋狗友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