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闭眼稳了稳心神,方开口道:“他倒也不是半点未吐露,说出了那纸名叫天香绢纸,原产地在湖州,因价格昂贵,长安城中只有胜业坊的一家纸行销售。
但长安城的纸行多聚集在东西两市,胜业坊内的纸行不会很多,派人再去打探,想必不难找到。”
武大忙应一声,当即安排伙计往胜业坊找去。武大娘子见蒋晴面无血色,既叹惋又心疼,柔声劝道:“娘子太累了,不妨先在这里歇歇等消息,我到后厨给娘子炖一碗燕窝牛乳去。”
武大娘子走后,蒋晴独自坐在厢房内,方觉得一阵寒意的后怕袭来,看见自己袖口上的一抹殷红,更是触目惊心。
原来,本为她所不齿的“程四娘子”这个身份,却如同保命符般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一旦失去了这个身份,便如同云端跌落尘埃,身边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纷纷撕掉虚伪的外衣,露出狰狞如鬼魅的本相。
一个人的路真的太难走……她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那张俊朗又张扬的脸。昔日当她受委屈、受欺负的时候,总是他第一个跳出来护着她,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可不过一夜之间,她与他便桥归桥路归路,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蒋晴将脸蒙在衣袖中,终忍不住抽泣起来。
程俊正忙着揍人。
秦楼绣房里的清倌人们早被轰了出去,沈二和秦五如同哼哈二将似的守在门口。绣房内,一个衣着华丽的世家公子正委顿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甚是凄惨。
程俊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上:“别哭了!再哭还揍你啊!”
房遗爱吓得浑身一激灵,哀求道:“程四兄弟何苦这般为难于我,我的处境,你还不清楚么?”
“知道你畏妻如虎,”程俊鄙夷地撇嘴,“可你好歹堂堂的宰相公子,自幼学什么孔孟之道,却帮着你那婆娘坑蒙拐骗,你良心不会痛么?”
“我也是被她胁迫,实在无奈呀!”房遗爱苦叹道,“你可不知道高阳的手段!她是天之娇女,陛下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宠长大,可谓百无禁忌。但凡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但凡她厌恶的,便毫不犹豫地毁掉!
世人皆以为,我房遗爱有幸尚公主,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可谁又知道,我与她成亲以来,过得是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这个夫婿、驸马,在她眼里就是一条狗,我若乖顺听话,她便赏我两块骨头;我但凡有半点忤逆,她便有一百种法子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房遗爱脸色发白,浑身打着冷颤,犹如在说一条吐着芯子随时会咬人的毒蛇:“我婚姻无望,便躲在秦楼楚馆温柔乡中寻求些安慰。好不容易遇上个可心可意的红颜知己婕儿,不图钱财不求名分,只愿意一心一意地跟着我,甚至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正想着如何禀明父母,好歹将婕儿从烟花之地接出来,不料被高阳先一步发现,竟将我的婕儿抓走关了起来,变着法子作死折磨!”
房遗爱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我跪求她放过婕儿和我的孩子,我房遗爱当牛做马报还她的大恩!高阳却一脸冷笑地扔给我一张和离书,说她看中了程家的四子程俊,可惜他已有家室,让我务必想法子,让程兄弟你签了这张和离书,从此便是孑然一人,她便容易将你弄到手了!”
程俊不禁听得一身恶寒:他堂堂七尺男儿光明磊落,竟被个邪恶公主给惦记上了,不但惦记,还一手搅黄了他的婚姻,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俊恼火地抬手又是一巴掌:“所以你就为虎作伥,把我灌醉骗我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
房遗爱道:“我哪有本事灌得醉你?是高阳事先交代,在你喝的酒里加了些料,待你昏迷过去,再拿你的手指按在和离书之上。”说罢,又很是中肯地劝道,“程四兄弟,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不如从了她罢!这女人腹黑狡诈且能翻云.覆雨,被她看上的男子,还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与其自毁前程,倒不如暂时隐忍,等她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
他话未说完,便被程俊恼火地一脚踹在地上:“说得什么屁话!你身为宰相之子,可以不要脸面戴绿帽做龟公,我堂堂武将子弟,可不当被女人包.养的小白脸儿!”
说罢再不理会委顿在地惨叫连连的房遗爱,转身大步出门去。
一间茶楼内,程俊将方才从房遗爱那里听来的说法,原封不动地向沈二和秦五复述了一遍,说完问道:“你们觉得,这厮说得是不是实话?”
问罢,却发觉这两个损友皆是一脸不可描述的猥琐笑容。秦五郎促狭道:“居然被公主看上了,程兄真是貌比潘安、魅力无边啊!”
程俊正为这个气着,当即一掌拍过去,却被秦五郎眼疾手快地躲开,继续讪笑道:“说到这个我想起一桩事:前两年罢,据说集贤殿有个进士出身的校书郎,生得细皮嫩肉的被高阳公主看上,也是耍什么文人风骨,抵死不从,结果……”八壹中文網
他说至此故意卖个关子,程俊懒得理他,沈二却正听到有趣处,伸长脖子问:“结果如何?”
秦五郎敲桌悠悠道:“结果他从集贤殿转任御马监,成了管马的一名小太监!”
沈二忍不住“嘶”了一声,转头对程俊道:“兄弟,前车可鉴,得罪了这位傲娇公主,不是丢命,就是丢命.根子!”
程俊恼道:“我堂堂开国猛将之后,卢国公府的子弟,也不能去当被女人养的小白脸啊!这要让我爹知道了,不必高阳公主下手,他就得亲自操刀把我剁了!”
“那你就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顽抗到底了?”
“她都不怕丢人,我又何惧撕破脸?”程俊傲娇道:“小爷我揍过寿康伯,阴过勋国公世子,搅黄过吐蕃和亲,斗过当权皇子,再得罪一个傲娇公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事儿跟先前的都不一样!”沈二自从和亲比试一场,感觉自己的灵台都通透了,敲桌给程俊分析,“这事儿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拿在明面儿上说!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高阳公主大不了再添一则风流韵事,兄弟你的清誉可就全完了,少不得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程俊顿时颓丧:真刀真枪的搏命他不怕,但想主意阴人这种事儿,他实在不擅长。
“咱们三个臭皮匠加一块儿,也不抵一个诸葛亮。”秦五郎叹道,“若程四娘子在就好了……”
这话正扎在了程俊的心窝上:当年同出一个屋檐下,一起想主意算计人的神仙日子,当真再也没有了么?
蒋晴脸上挂着泪痕,睡得迷迷糊糊中被人拍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程俊……”
武大跟武大娘子无奈地对望一眼:东家实在命苦,被程家少郎君抛弃,却还这般念着他。
武大娘子上前将蒋晴扶起来,柔声道:“娘子醒醒,吃点东西吧。”
蒋晴这才清醒过来,接过武大娘子递来的燕窝炖牛乳,垂眸安静地一口口吃着。
武大便道:“东家,派去胜业坊的伙计打探到消息了,果然整个胜业坊只有一家纸行,且这纸行非同一般。”
蒋晴抬眸:“如何非同一般?”
武大道:“这家白记纸行,乃是皇商!”
“哦?”蒋晴眼眸一亮,“也就是说,他家是给宫里供应纸张的?”这诚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没错!”武大道,“但皇商也有个毛病,便是眼高于顶。我让伙计装作与他谈生意的模样,无奈白家的伙计根本不接茬,夸口说他家只做太极宫的生意,故而伙计也问不出更多消息来。”
“咱们探不出消息无妨,”蒋晴放下碗,嚯地站起身来,“只要将此事告知大理寺的孙大人,由大理寺的人去问,他们自然什么都说了!”
这便犹如在黑暗的道路上苦苦蜗行摸索,好不容易出现了一线光明,自然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