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两仪殿内,大理寺卿孙伏正向李世民禀报科举舞弊一案的进展。
“禀陛下,此案原本进展艰难,除却一张书信外别无其他物证;而作为人证的徐家婢女墨玉,也在指证罢其主徐明义之后,便猝死于大理寺监牢之中……”
李世民冷哼了一声:“能让重要人证死在你的地盘儿上,你这大理寺卿做得,还真是尽职尽责!”
孙伏听出陛下的叱责之意,吓得冷汗涔涔,忙叩首告罪道:“臣知罪!是臣御下不严,竟被别有用心者收买了狱卒,在饭食中下毒致证人墨玉身死!臣已将那狱卒拿下严刑逼问,然他除了供出一个不相干的商人外,便再无所知。看来也是被人收买利用,并不晓得幕后主使之人。”
“你大理寺的事回头再说,”李世民道,“继续说蒋清晖的案子。”
“是。蒋御史的案子原本断了线索,令臣也一筹莫展,然几日前经我手下一名掌管物证的推官提点,却意外发现了一条线索:那张从徐明义家中搜出来,写有殿试试题的书信,所用的纸张很是特别。”
“如何特别法?”
孙伏显然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个黑色布袋,从里面小心地取出那半张残笺,交给小太监奉至李世民桌案前。
“陛下请看,这就是科举舞弊案中的物证——写有殿试试题的残笺。这纸较之寻常书写用纸,质地要厚实坚韧得多。如若对着亮光细细查看,见纸上隐约有祥云样的水纹。”
李世民将那残笺摸了摸,又举起来对着烛火看了看,果不其然。
“臣推测,这等纸张并不常见,便派手下之人在长安城的各大纸行中细细查访,终于查到了这纸张的来历。
这纸叫做天香绢纸,原产地是湖州,做工精细而价格金贵,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故而在长安城中只有一家纸行有天香绢纸,便是胜业坊的白记纸行。
臣便传唤了白记纸行的掌柜白湛到大理寺问话,一问方知,这白记纸行乃是皇商,专供宫内的纸张之用,从不做宫外的任何生意。”
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孙伏又从袖中掏出个折子呈上:“陛下,此乃臣问询白记掌柜及纸行账房、下人的口供,所言如出一辙。”
他说至此,李世民已然听出了些端倪,挥手摒退了左右,向孙伏道:“你的意思是,这种天香绢纸只会流入宫里,不可能出现在蒋清晖手中?”
孙伏大舒一口气,叩首道:“臣正是此意。”
李世民盯着手中的残笺,思忖道:“如此说来,有可能是宫中的某人,故意陷害蒋清晖的清白,可查出了是谁?”
孙伏满额黑线:能住在太极宫里的都是老李家之人,非富即贵,无论这幕后主使是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得罪的起的,于是低头道:“陛下赎罪,这天香绢纸的线索至白记纸行便戛然而止,臣无能,无法再进一步追查!”
李世民自然明白孙伏的难处,于是留下了残笺,令孙伏先行退下。
李世民独自对着残笺思索一阵,将刀人高惠通唤来。
“朕命你在太极宫各宫各殿之间暗访一遍,看谁的手里,有与这残笺一模一样的纸!”
高惠通点头应下,将那残笺细细摸看了一遍,将其质地纹路记在心里,便抱拳行礼隐去了身形。
李世民独自坐在书桌前,瞥了一眼案头魏王李泰送来的忏悔折子,端得是一字一血,情真意切,读之令人潸然泪下。他正犹豫,是否要看在亡妻长孙皇后的份儿上,再饶恕他一次。
“青雀啊,朕着实希望,这次不是你。”李世民喃喃道。
武德殿内,李泰晚膳就着肥鸡汤吃了三大碗米饭,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萧浊递上一杯参茶,谄媚道:“王爷今日胃口大开、气色颇佳,想是要有喜事临门呐!”
“这就叫几家欢喜几家愁。”李泰用参茶漱漱口,幽幽笑道,“本王好事将近,那蒋清晖却命不久矣,倒是可惜了他这经事理政一代贤臣!”
萧浊早已摸清了自己主子的脉,立刻接口道:“那蒋清晖算得什么贤臣?只要不能为殿下所用者,皆是佞臣!”
“说得好!”李泰赞许道,“这蒋清晖自诩清流,在文官中影响力颇大。本王谋求东宫之位,正是这帮清流从中作祟,不愿襄助于本王!如今蒋清晖一倒,清流群龙无首,自然影响力大减!再加上长孙舅父愿意替本王说话,本王东山再起之日不远矣!”
“那是自然!”萧浊忙道,“奴才听两仪殿的眼线说,这两日陛下从未提起殿下就藩之事,想来心思已有所动摇。俗话说父子没有隔夜仇,陛下哪里舍得让亲生儿子离开长安去那湿寒之地呢?”
“你小子今日倒是清明,说得句句在理。”李泰心情大好,难得地赞萧浊一句,“如今只需要暗中推波助澜,将蒋清晖科举舞弊之事做得死死的,再找一群言官上书,务必给蒋清晖定下个死罪!”
李泰眼中现出恶毒光芒:“如今蒋晴已被程家扫地出门,她爹蒋清晖再一死,她便彻底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能任由我拿捏了!”
萧浊亦阴笑道:“到时候,殿下定要赏那贱人个最痛苦的死法!”
“你错了!有时候,人活着可比死了难受得多了!本王要将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打入贱籍,没入教坊司,沦为一介倡伎,任由千人跨万人骑!”
李泰咬牙切齿道,“本王就是要让她尝尝,丧失了所有活着的希望,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让她把从本王这里拿走的东西,用余生,一点一点,还回来!”
李泰说至此,已然双眼赤红、面目狰狞犹如野兽。萧浊看得不禁一阵瑟瑟:对一个人恨之至极,也不过如此了罢!
他正臆想得痛快,却见个侍卫进门,将一小卷纸递了进来。
萧浊接过看了一眼:“殿下,是两仪殿小邓子传来的密报。”伺候在两仪殿的宦官小邓子,乃是李泰的眼线,每日入夜时分,必将李世民一天来在两仪殿的行踪禀报给李泰。
李泰接过,从上到下看了一番,终看到了一则有用的讯息:“大理寺卿孙伏今日进宫,向父皇禀报科举舞弊案的进展……哼,说了半天却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那是自然。”萧浊道,“殿下亲自筹谋,这局做得天衣无缝,那孙伏犹如狐狸咬刺猬,根本无从下嘴,又能查出什么呢?”
“孙伏乃是蒋清晖的门生,难免心向恩师,不得不防啊!”李泰瞥了一眼讯息末尾的“白记纸行”,却并未引起注意,随手将那纸卷扔到一旁,“你找机会敲打敲打孙伏,让他莫要啰嗦,尽快结案!”
萧浊忙应声“是”,见自家主子面带乏意,忙吩咐婢女伺候沐浴休息去。
李泰搂着侍妾睡到半夜,突然如同触电般惊醒,腾地坐起身来,瞪大了眼喃喃道:“白记……纸行?!”
侍妾被吓醒不明所以,起身拦住李泰娇声道:“殿下说什么呢?夜色正浓快睡吧,明日再劳神不好么?”
“你懂什么?!”李泰一把推开侍妾,便下榻穿鞋大呼“萧浊!快滚进来!”
萧浊酣睡中被手下叫醒,衣衫不整地跑进李泰卧房:“殿下有何吩咐?”
李泰直勾勾道:“那张伪造的信笺,用得什么纸?”
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萧浊一脸懵,用力回忆了一下道:“殿下忘了,那日找了擅长模仿笔迹的匠人进殿,是殿下令他用您书桌上的笔墨纸张,仿造了那封信笺,又小心翼翼地烧掉一半,派人送到了徐宅呀!”
“本王书桌上的纸……可是天香绢?”
萧浊点头道:“是啊殿下,就是那寻常纸张,不足为奇呀!”
李泰却犹如遭了雷劈一般,身形晃了晃,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萧浊和侍妾都吓坏了,赶忙上前去搀扶,却被李泰大力甩开,一双赤红眼睛瞪着萧浊道:“你!快去将本王书桌上的天香绢……不!所有能找到的天香绢纸悉数烧毁!一定不能留下半点痕迹!快去呀!!”
萧浊从未见过主子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吓得连滚带牌地去了。李泰一张胖脸兀自抖个不停,冷汗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额角涔涔而下。口中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
“陛下,属下已查遍了各宫各殿,唯有一处有这天香绢纸。”
李世民刚下朝不久,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闻言问道:“哪里?”
“武德殿。”
李世民握笔的手一僵,一大团墨渍便滴在了奏本之上。他却浑然不觉,如同泥塑的雕像般一动不动了许久,终落下笔,淡淡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高惠通走后,李世民又将王德唤来,道:“你替朕去向大理寺卿孙伏传话,科举舞弊案子证据不足,不必再往下查了。”
王德称“是”,又道:“奴才还听说一事,想着需报与陛下知晓:蒋大人入狱后,卢国公府的四郎程俊便与其妻程蒋氏和离,已通过礼部走了规程了。”
李世民颇觉意外:“和离?蒋清晖的案子尚未审结,程家这过河拆桥也太快了些罢。”又思忖一阵,道,“你去传程咬金那厮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