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殿。
明黄色围幔后,置了张龙榻,龙榻上躺着个人。蜡黄的两颊深陷,嘴唇苍白而干燥,眼窝下盖着层阴影,憔悴得紧,乍一瞧上去像是将死之人。
出气多,进气少。
丽妃候在龙榻外侧,百无聊赖数着手指打发时间,染着朱红的指尖在葱白的手缝里擦过,如此无聊得紧的动作在她这里竟然被她玩得津津有味。
身旁的宫婢摸不清她的脾性,几番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怎的了?”丽妃难得开口问道,手上的动作却一如既往没有停下。
那宫婢上前靠近,低声禀告:“回娘娘,牧戈世子差了人过来。”
丽妃忽的抬头:“人呢?他本人不曾过来吗?”
宫婢摇摇头:“不曾。娘娘,世子说他先去替您守着小皇子。”
丽妃神色凝重,尖锐的指尖“刺啦”划过桌面:“差来的人还说了什么?”
宫婢看她阴晴不定的模样有些害怕,回想起上次的姐妹,也是因着丽妃娘娘这样而惨遭厄运。她抑制不住地双腿一曲:“娘娘饶命,婢子不敢说。”
“有何不敢说的?起来说吧,跪下作甚?”丽妃意识到自己失态,转而露出笑容,笑得极为和悦。
宫婢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家娘娘是近些日子才有喜怒不定的性子,她偷偷摸摸打量了对方一眼,见她脸上和颜悦色。于是,暗自为自己捏了把汗的心宽了宽。
娘娘如此,当是无事吧。她想着,开口禀告传话:
“世子叮嘱娘娘,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教任何人面圣。如有例外,小皇子可就要带走了。”
宫婢学着过来传话的小厮,将带走二字咬得有些重。
丽妃“啪”一声,左手重重拍在桌上,如此动作也不怕恼了圣上:“放肆!好个牧戈,上次本宫才委婉拒绝了其提议,此番竟然变本加厉。”
丽妃缓缓眯起凤眸,闪过抹恨意。他难道不知现下外界之人是如何说她的吗?祸国妖妃啊……她如何担得起这个罪名?倒也并非她恋慕名声,实在是因着小皇子的出生教她方寸大乱。
她成了祸国妖妃没什么,可是她的孩子呢?
老皇帝迟早是要死的,也不知为何牧戈非要将计划生生提前大半年,到底为得哪般?
丽妃琢磨着,索性自己没有接到王爷从西蜀传来的信,如此就放缓些步伐,不急在此时。
遂以上次密会牧戈,她断然拒绝了对方今日送老皇帝上西天的要求,不想如今又差人来此叮嘱,不是怀疑她的能力是什么?她能挡住那些人这么多日,自然也能挡住他们接下来的许多日。
想拿皇儿威胁她?丽妃恨得咬牙切齿,再次感受到身不由己,心中那丝扶自己孩子坐上那把椅子的心思悄悄冒出了头。
“来人呐,将这个宫婢拖出去,乱棍打死。”丽妃到底气恼不过,只能拿面前的宫婢出出气。
“吱呀”门被推开,进来两个嬷嬷,面无表情不顾宫婢口口声声长唤的“饶命”,把人拖了出去。
丽妃冷哼一声:“呵,要怪就怪你刚才不该学着那副口气说话。”
末了,她幽幽望着龙榻,喃喃自语:“死了也好,省得留在世上绊脚。”
没人知道她说的是到底宫婢呢还是榻上卧躺着的人。
“皇后娘娘到。”
丰庆殿外,宫奴尖声唤道。
丽妃持着茶盏的手微微顿了下,宫婢低声询问:“娘娘可是要将人赶走?”
“赶走?”丽妃抬手摇了摇,皇后可是自从圣上病后,一直最沉得住气之人,如今终于肯找过来,她不去瞧瞧可是对不起她一番心意。
“胡闹,皇后娘娘亲自纡尊降贵过来,怎么也得本宫出去见见。”
宫婢噤声,忙不迭颔首:“娘娘说的是,婢子逾矩了。”
“嗯,知道就好。”丽妃摆手,理了理衣摆优雅起身,面含喜色款步走出殿门。
沈芝混在皇后带来的宫婢里,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情形,原来这就是丰庆殿么?她的心中涌上股熟悉之感。她觉着诧异,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便瞧见了殿门口出现的锦服女子。
她簇拥在一众宫婢中间,看架势是丽妃娘娘无误了。
沈芝飞快瞧了对方一眼,又赶忙小心翼翼垂下头,她和旦日宴那日见着没什么变化。穿的这般华丽,看上去不像是伺候人应有的装扮,想来圣上的病她也下了不少力吧。
果然如封鄞、傅青宓他们猜测的那样么?
“臣妾见过娘娘,不知娘娘前来……”丽妃一副明知皇后所谓何事而来,却偏偏不提及的模样,寻常人见了早就忍不住怒怼上去。
只可惜,这个寻常人里并不包含皇后。
“本宫过来探望丽妃。自圣上病重以来,闻见丽妃日日衣不解带伺候着,想来定是消瘦不少。”皇后朝左右示意,婢女把带来的东西端上前。
“这些都是本宫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雪莲炖燕窝、人参汁汤,俱是些补气血的,丽妃可要好好服用,切勿辜负本宫的心意呀。”
丽妃笑笑,屈膝行了谢礼:“如此多谢娘娘。”
话音未落,她瞧见皇后摆出了副准备离开的样子,总觉着自己重重的一拳挥了出去却陷到一团松软棉花里。
这样出了力却反弹回来自伤的感觉,没来由地教她分外不舒坦。
“娘娘这就要走了?”
皇后旋身看她,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丽妃还要伺候圣上,本宫不便在此过多停留,以免耽误了事。”
“不耽误不耽误。”丽妃一连两个不耽误,引来众人疑惑目光。
她抬手暗中掐了把自己,懊恼自己嘴快。怎么每次跟皇后交锋,自己都这般沉不住气?
“臣妾之意是:圣上此刻睡得很熟,不需要用人呢。所以臣妾有些空闲时间。实不相瞒,这些日子,臣妾许久未曾去拜见娘娘,心中有不少话藏着想问您呢!”
“是么?”
丽妃点点头,“来人呐,还不去侧殿备些茶水点心。娘娘这边请。”她笑着命人去置办茶水,自己则与皇后同走。
不知道的人明面上瞧着,还以为二人相交甚好,可她们自己,却是无比清楚对方心里打着的主意。
沈芝感慨万千,后宫果然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她跟在宫婢队伍最后头,很快发现这正是自己溜开的最好时机。
走着走着,到拐角处一个旋身,自顾着返回丰庆殿。
“你们务必好生看守着殿门,圣上有命,任何人不得进去。”
沈芝盯着面前一幕,一位年纪稍长的嬷嬷正一丝不苟训斥身前两个宫婢。
人倒是不多,应当能混进去。她如是想着,脑子转得飞快,该如何才能不动声色混进去?
“喵呜……”沈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猫叫,她转头一扫,是一只身有虎斑的瘦猫。看样子是野猫吧?
怪了,戒备森严的皇宫,怎会有野猫出没?
忽而,脑袋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守门的宫婢聚精会神站在殿门外,忽然不知从哪个方向扔来个石子,生生挨了下,当下额头上肿了起来。
“唉哟……”
她抬手揉着脑袋,另一个闻声问道:“无碍吧?”
她连连摇头,还未回答,又挨了第二下。
“谁啊?谁干的?”
这下她清楚地瞧见石头从哪个方向过来,因遭人如此愚弄,宫婢心中愤怒不已。
“小娥姐姐你先守着门,我去去就来,非要抓出这个捣乱之人,禀告娘娘好好治她的罪不可。”
小娥瞧着她实在是疼得厉害,投去抹同情的目光,也憎恨起那个扔石子之人。
“快去吧,此时有我呢。”
沈芝得意看着自己的杰作,迅速加快步子跑开,她练过武,跑起来自是比这些宫里头婢女动作快。引开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她揉了揉怀中的猫咪,笑嘻嘻点了下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小乖乖,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宫里向来是忌惮野猫之类的动物的。
沈芝松开手,野猫终于重获自由,噌一下蹿向前方。
结果同她所期望的那样。
剩下的宫婢瞧见野猫,神色慌乱,忙着驱逐,都忘记了守门要务。
沈芝大喜,偷偷顺着墙壁往前推开了殿门,如愿进入了大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沈芝不觉蹙起了眉头,一步步靠近龙榻。
“谁?”
自榻上发出声嘶哑的问询,吓得沈芝连忙一把掀开帷幔上前,抬手捂住对方的嘴。
“嘘!”她焦急地望了望门口处,听到宫婢走回来的脚步声,警惕的眼珠骨碌碌转了转。
榻上的人被她的动作惊扰,费劲睁开浑浊的眼,见到人,激动得扭了两下。
“唔……芸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