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感觉到死亡的来临,贤德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同一时间,金銮殿上的那场杀戮已经停止,郭子康带着他的人马一路血洗进金銮殿,眼下已将局势控制,高家父子也已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着听候处置。
容延留下来和郭子康一起安顿朝臣,收拾金銮殿这边的残局,同被救出的老平王则带领胜兵负责整个皇宫的善后工作,太子和席枭带着几百精兵正匆匆赶往于贤德殿救人的路上。
这边,聂含璋也瞅准了机会,故意喊着口渴,在上路之前要聂含瑧来送她们这些娘家人一程。
大家都是体面人,聂含璋认为自己死前想喝口水,并不算是过分要求,她们的身体和双手都被麻绳缚在椅背动弹不得,殿中又连半个太监宫女能够伺候的人也没有,她提出让聂含瑧来倒水送行,亦属合情合理。
一开始肃王是怕聂含璋耍诈,以免节外生枝,他是不太同意聂含瑧过去与娘家人接触的。
但架不住聂含璋的冷嘲热讽,以及亲小舅子聂恪一直冲着爱妾高喊“姐姐救我,我不想死……”的杀猪般哭叫声,兼之看着聂含瑧一副想哭不敢哭,想去又敢去的可怜样于心不忍,这才大发慈悲让她过去与家人道个别。
聂恪是聂含瑧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感情与别人相比自然要深厚真挚许多,聂含瑧见胞弟哭喊着救命本就心有不忍,在聂含璋提出让她这个“罪人”为娘家人倒茶送行之时,她也猜到了对方肯定是有话想与自己说,于是顺水推舟,假借姐弟情深的戏码,终于促使肃王动了恻隐之心。
聂含瑧先是为嫡母吕氏奉茶,然后是席老夫人这个亲家长辈,接着才端好茶水来到聂含璋面前。
她故意斜侧身子站着,一面背对着上首的肃王和贤妃等人,一面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聂含璋的脸,方便姐妹俩说些悄悄话。
“长姐,喝了妹妹这杯茶以后便安心上路吧,不要再记恨着我了,来世再投个好胎,做个长命百岁的有福人吧。”
聂含瑧不高不低地说着有意让众人听见,而后轻伏下身子将茶杯递送到聂含璋嘴边,极轻极快地在她耳边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聂含璋喝了一两口假装呛到大咳起来,聂含瑧顺势为其拍背顺气,听到对方几不可闻的声音:“你帮我,我保你。”
“如何帮?”
“你见机行事。”
怕被肃王母子查觉出端倪,姐妹俩不敢多说,聂含瑧听完也并未直接答话,更不敢多加逗留,只在转身离开之前给了对方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和眼神,算是答应了此事。
席枭如今可谓是太子身边的第一红人,聂含瑧认为,到时若是自己救了席老夫人和聂含璋有功,以此向席枭在太子面前讨个人情,给自己留条活路肯定不是一件难事。
想必聂含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敢说出“你帮我,我保你”这话。倘若她能够顺手将皇后娘娘和太子妃一干人等也一起救了,说不定还能论功行赏呢。
只是自己如今也是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究竟要何以自救和救人?
低眉顺眼地回到肃王身后安静地站着,聂含瑧垂眸深思着营救之计。
肃王回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脸上还挂着未干泪痕的爱妾,摇头失笑。她这是伤心惊惧过度,情有可原,刚才肯定是自己多疑了,遂将心里升起的那一点怪异之感压了下去。
恰在此时,贤德殿外传来了一阵厮杀声,立马将肃王的全部心思吸引走了,无暇东顾爱妾的那点不妥当。
门外的战斗结束得很快,众人恍惚只觉得一阵浓烈的血腥味飘过,隐隐要盖住这满殿的火油味,然后又让一阵风给吹散,大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逆光中徐徐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离得近了,众人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容。
极其俊伟刚毅的一张脸,好嗜血的一双眼睛,好凛冽霸道的气度,打头阵前来的这名男子正是在众人面前消失了三月有余的席枭。
他足有八尺的身高令人倍感压抑,更别提身上厚重的衣摆还在淅淅沥沥的淌着鲜血,想来应是一路从宫门杀入内殿时所染。
他的身后同样跟随着一批面无表情、身披鲜血的士兵,被士兵们拥护在最当中款款而来的那位清瘦有余,但清贵不减的男子,亦是传闻中已殁的太子殿下。
“母后,孩儿回来了。救驾来迟,让母后受惊了。”
太子哽咽,站在殿门前远远地向皇后行了个大礼,不敢往前轻举妄动。
贤德殿两边的那些侍卫手中均已端上了烛台,只要一个不慎,这大殿里的人都得跟着一块死儿。
不管怎样先稳住局面再说,席枭已经命人做好灭火安排了,希望能够行得通。
“好皇儿,来得正好,一点儿也不迟。贤妃、肃王,本宫再好言相劝一次,你们大势已去,何必再负隅顽抗呢,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这样,才能给你们母子留一个最后的体面。”
徐皇后朗声笑道,大伙儿的救兵和靠山来了,贤妃母子便不足为惧了。
“哼……”贤妃挺直着身板,冷冷一笑:“皇后不要高兴得太早,也不知会是我儿手中的火烧得快呢,还是太子殿子手中的刀比较快呢?咱们姐妹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皇后母子与贤妃母子之间的言语机锋,众人无心听讲,只盯着门前站着的太子和席枭,以及那一列威武不凡的士兵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
他们可是殿中众人唯一的救世主啊,大家一心等死的心蓦然间又满血复活了。
席枭进殿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妻子身上,偶尔看看妻子身侧的母亲,冷硬的面容上透着隐忍的柔情,他攥紧双拳,克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前去救人的冲动。
聂含璋脉脉含情与他隔空对望,知道自己和婆婆如今这处境,必定让丈夫十分忧心,遂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浅笑,让他先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在看到席枭的那一刻,她就莫名其妙地不紧张了,也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这个男人天生给她带来安全感,只要有他在,她相信,他一定不会让大家出事的。
席枭似乎看懂了她眼中之意,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坚定,将视线移向了殿堂上首的肃王,一抹浓重的杀机转瞬即逝。
此时,太子已经依计开始游说肃王,并策反那些侍卫,堂中的气氛陡然又变得凌厉起来,让人紧张得口干心跳。
“三皇弟,事已到此,何必再造杀孽。念在你我兄弟一场,只要你肯放了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本殿下应许你,将来一定好生奉养贤妃娘娘到老,让你的嫡女为她送终。”
“还有你们这些人,念在尔等乃是受人蛊惑诱骗才犯下这弥天大错,只要你们现在束手归降,本殿答应事后必定从轻发落。但倘若有人冥顽不灵,今日不仅是你们要身首异处,日后便是连同你们的家人与九族,也决不轻饶。”
太子招降的一番话对肃王而言,他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反正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没活路的,与其苟且地死去,不如壮烈地牺牲。
但事关家族安危,许多侍卫在迟疑片刻之后,纷纷熄灭了手中的烛台子,放下腰间佩剑,双手高举头顶,慢慢退出了殿外。
剩下的不足二十人,都是肃王府中自小培养的死士,无亲无故,素来只听从肃王一人的命令,主子没让走,他们断然不会离开,脸上均是看淡生死的平静。
短短一瞬间又叛变了那么多人,肃王的脸色俨然变得铁青,他怒火中烧,顺手拿起离得最近的一盏烛台,来到了徐皇后身前。
“皇兄,你不是一向自诩礼孝廉悌吗?这样吧,只要你亲笔写下退位让贤书,把这个皇位还给我坐,我就放过皇后娘娘和这殿中所有人。怎么样?你舍不得吧?哈哈哈……狗屁的仁义孝德,在王位面前统统算个屁,赵天懿,你也不过如此而已,比我又好得到哪里去……哈哈哈……”
肃王举着烛台在皇后身边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状如疯癫。
太子为难地看了一眼席枭,席枭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席枭紧皱着眉头看着肃王手里不停舞动的烛台,颇有些提心吊胆。
对方现在的情绪十分激动,他不敢采取行动,以免过分刺激到肃王,让其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来。
太子和肃王谁也说服不了谁,殿中的情形一时之间陷入了胶着。
此时,门外传来了三声奇怪的哨响,屋子左右两边的窗户均被突如其来的三角爪钩钩住,只见上好的雕花红木窗户就像被五马分尸一样,四分五裂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顺着洞开的窗户往外看,一排又一排的黑甲铁骑正严待以待,他们脚边堆放的是一筐又一筐的泥沙,这些人是边卫军的其中一支队伍。
这支军队号称“黑甲军”,在边疆军营受过严格的火场急救训练,知道灭火用水是不好使的,反而用泥沙覆盖最是有效。
还不等众人从这一变故中缓过神来,席枭一声令下“打……”,然后大家就看到前一排的黑甲军手中纷纷弹出不知名物体,从窗外嗖嗖地飞进来,直击侍卫们手中的烛台。
白光所到之处,殿中侍卫们手里的烛台一盏盏地被熄灭了,就连肃王手中那盏灯也未能幸免。
大家纷纷低下头去看滚落在地上的不明物体,这才发现原来竟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石子罢了。
这些士兵真是厉害啊,以石当箭还能做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佩服。
聂含璋看得津津有味,心中直呼大开眼界,全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一事,看向席枭的眼中满是崇拜。
“肃王爷,您连最后的筹码也失去了,微臣劝您还是降了吧,否则休怪微臣刀剑无眼。”
席枭没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麻利地搭起了弓箭,直直对着肃王的命门,话中的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呵呵……呵呵……”
肃王低低笑着,笑声暗哑而低沉,他恶狠狠地抬起头,赤红着双眼看向席枭,眼中尽是不甘与嫉恨。
“席枭,父王生前时常赞你是天生的大将之才,日后必定封侯拜相。我一直有心笼络你,你却一直瞧本王不上。如此也就罢了,本王的正妃居然还对你心生爱慕,念念不忘,简直是欺人太甚。”
“想我贵为皇子,万人之上,处处低太子一头我也只能认了。可凭什么,你一个莽将出身的卑贱之臣,也敢如此折辱于本王?席枭,你不是忠君爱国吗?今日本王便成全你,让你当一个千秋万代的好臣子……”
肃王说着说着突然露出极诡异的一笑,看上去明显地不怀好意。
席枭直觉不好,刚举箭迈开脚想要往前走,却被肃王的动作生生止住了脚步。
只见肃王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慢慢地走到聂含璋身边,紧挨着她,并点起了火光。
肃王这次学聪明了,把火折子举在他的身体和聂含璋身体中间,挡住了左右两边“射手”的攻击,除非那石子长了眼睛会拐弯,否则根本就打不到它。
席枭的呼吸一窒,缓缓丢下手中的弓箭,将双拳笼到袖子里,右手暗中捏住了袖兜里的一枚碎银子,寻找着时机下手。
“肃王爷,您对席某有何不满,大可冲着我来。微臣这条贱命您若是想要,现在就可以拿去,但求您放过微臣的妻儿和家人,她们是无辜的。”
整座大殿都被浇满了火油,只要一点点火星子掉到地上,就能燃起熊火之势,而首当其冲的受害人就是他的妻子聂含璋,席枭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无辜?这世上有谁真无辜?本王活得不安乐,你们也休想过得安生。”
肃王举着火折子又欺近了聂含璋一步,作出了要把它扔到地上的架势。席枭看得心惊肉跳,可位置不对,他无十全把握能打中火头,万一失手,惹得肃王暴怒,后果不堪设想。
“席枭,我要你亲眼看着最爱的妻子和还没出生的孩子死在你面前,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我要你看清楚,你誓死效忠的主子是何等无能之辈,竟连一个臣子的家人都保全不了,看到时候你们还如何能君臣友爱。席枭,你后半生就永远活在痛苦悔恨里吧……哈哈哈……”
“不要……”
席枭大惊失色,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想制止肃王的举动,可他觉得自己离得还是远了一些,根本来不及赶去阻止他。
他的内心涌上无尽的绝望和恐慌,死死地看着聂含璋的脸,仿佛是看她最后一眼。
聂含璋却没看他,眼神落在右侧方的某个身影上,那个位置正是聂含臻所站立的地方,她现在是离肃王最近的人。
肃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仰头笑得悲怆苍凉,一边慢慢松开手掌,意欲在火海中与众人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丽柔弱的身影像阵风似地冲了过来,趁他不防,一把夺走了他手中仅剩的那支火折子,肃王眼睁睁地看着女子一气呵成地把它塞进茶壶里,彻底熄灭了火光。
聂含瑧熄灭的何止是肃王手中的火折子,她的背叛,连同将肃王对人生、人性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给掐灭了,让他的灵魂从此永生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你……”肃王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指着恨不得不认识自已的聂含臻笑得疯魔,笑得人头皮发麻。
“哈哈哈……”猛然间,肃王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的眉心被一箭穿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很快便咽了气。
他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聂含臻的脸,不能瞑目。
不远处的席枭跪立在地上,看着安然无恙的家人虚弱一笑。
刚才那一箭仿佛用上了他毕生力气,现在他竟觉得手脚发虚,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朝聂含璋和席老夫人走去。
肃王已伏诛,贤妃当即翻了白眼晕厥过去,那些死士见主子已死,纷纷咬毒自尽殉身,殿中的所有人质都被安全地解救了出来。
是夜,一场大火烧透了贤德殿,大火直烧了一天两夜才停止,连带着所有阴谋和爱恨,都随着这场大火灰飞烟灭。